第八章 我发现自己很快想念起妈妈和爸爸,还有我们家的猫、我们那片满是小石头的 坡地。可是我不敢说出心里的想念。我夜里哭过,但一想到“男子汉”这几个字, 眼泪立刻停止了。 我的“师傅”或“干爸”没有多少话,只有一双雪亮的眼睛,这眼睛看着我, 代替了千言万语。我常常从这双眼睛里猜测他要说什么。有一次我觉得他的目光里 有这样的恳求:“叫我干爸吧。”我就轻轻地叫了一声。他向我挨近一点,手摸在 我的后脑那儿,这跟爸爸的动作完全一样。 与师傅熟悉和亲密起来使用的时间,与那只猫是相同的。它和主人一样对我, 简直一模一样。师傅抚摸我的头以后,它也跳到我的怀中,一下一下蹭我的下巴。 我与它单独一起时,小声问:“干爸领你去捉鱼了吧?” 我的鼻子里总是离不开香香的鱼腥味儿。师傅这儿最了不起的东西,就是那碟 诱人的鱼酱了。它是鱼做成的,它就是鱼。可以说师傅这儿每天都可以吃到鱼,这 是多么惊人的事实,这是山里人做梦都想不到的。我用力压住了心底的惊讶,若无 其事地观察和享用。 师傅的小石头房子看上去矮矮的,因为它伏在地下一大截;如果进到了里面, 却会觉得高敞。它由一道小门连着外面的棚子,还有一截石头垒成的地道,差不多 就是一座令人喜爱的小迷宫了。地道里放了大大小小的坛坛罐罐,装了各种好吃的 东西。棚子里挂了许多杂物,有辣椒串,大蒜串,一束束草药,还有一些皮绳和布 条等。棚子和地道从外面也可以进入,但要搬开柴草之类的掩护才找得到入口。 一个浅绿色坛子里装了香喷喷的鱼酱,猫蹲在上面,像是在守护。 师傅也有一片地,不过它小得很,只有两个炕面的大小。但是这一小片地特别 肥沃,侍弄得精细极了,地里没有一颗石子,也没有大点的土块。地里种了蔬菜, 有韭菜和茄子,还有辣椒和白菜、豆角。石堰旁还长了几棵甜瓜,眼看就要熟了。 师傅领我到田里做活,除草松土。那甜瓜的气味越来越浓,师傅笑吟吟地摘下来和 我分食。我们并排坐在堰上,吃着瓜。我来到小屋许久了,第一次看到他脸上的笑 容。 又待了一个多星期,我才发现师傅还有另外一块地,它在远一些的山坡上,像 我们家一样,也是由小块组成的。这里种了地瓜和玉米,虽然没有下面的小菜园那 样精细,却也比我们家的好上许多。庄稼并不缺水,这是一个奇迹。 一切都依赖那口水井。在一棵爬地柏的旁边有一个井台,上面安了一架辘轳。 我从井口往下看,发现里面有旺旺的水,它清楚地照出了我的影子。 在天冷之前,小屋里外的活儿多起来。师傅干什么我干什么,他只是做,几乎 不说话。我和他一起收了地里的粮食,又摘下彤红的辣椒,把地瓜放进地道里一些, 再切成一片片瓜干晒好。我们劈了一些木头,摞成井字。地瓜蒸熟后再切成条条晒 干,然后就掺上细细的河沙,在锅里炒成地瓜糖。这种做法和我们家一模一样。除 了地瓜糖,还有炒花生和炒豆子。喷香喷香的气味满屋都是,让我一天到晚快乐又 快乐。 忙完了所有的一切,冬天还没有到来。师傅,我的干爸,站在小屋前看看南边 的天色,用一段麻绳扎了裤角。他抄起一个篮子,看看我。我知道他要领我出门了。 我们一前一后,猫跟在后面。 从山谷绕出来,一直往东、往南,拐进阴阴的一道谷叉。这里有一些树木倒下, 还有死去的芦苇。没有草的地方露出白沙,这让我想起了沙河集。师傅在一些倒木 跟前停了脚,又小心地踏着一根倒木往前,示意我跟上去。 原来在倒木的一端有几个水坑,水面不大,四周有草须覆着。这样的坑洼和水 我记得以前也见过,它们都是夏天发水时积下的,来不及干涸。不过眼下的水坑和 水洼多一些,水的颜色深一些罢了。师傅做个手势,不让我出声,然后就在一个坑 边蹲了。他用一根枝条在水面上轻戳几下,水边的草须就微微活动起来。他把手中 的篮子交到我手里,挽起了袖子。猫也跟过来,它的头一上一下活动,眼睛尖尖地 盯住主人的手,再盯草须。 接下去发生了一件让我怎么也搞不明白的事情,它就发生在我的眼皮底下。 师傅只是静静地蹲着,看,不吱一声。突然,他挽起袖子的右手五指捏到一起, 唰一下插入草须……水中一阵跳跃和扑腾,一条二拃长的大鱼被拖了出来,师傅的 手指就抠在了鱼鳃那儿。巨大的腥气,猛烈的尾巴拍击……我不知自己在惊呼什么, 反正猫都被我吓坏了。 篮子里装了那条大鱼,我们往回走。我的心嗵嗵跳,张大嘴巴喘气。我在师傅 的后边,紧紧跟上。我暗暗咕哝:“真了不起!真是师傅!爸爸啊你一点都没有弄 错,他就是鱼王!瞧他不费一点力气,只一伸手就从水中逮住了一条二拃长的大鱼 ……” 这一路上我还想到了上学那个地方的绿水,那么大的一片水,那该有多少鱼啊! 再就是我和爸爸以前看过的那些水洼和坑洞,又该藏了多少鱼啊!我最后还想到了 一个近在眼前的问题:师傅会把这条鱼怎么样?如果是一般的山里人,就一定会把 它抹上地瓜糊糊,使足了盐,然后用油炸得翘翘的,做成一直使用的“看菜”。还 有,就是送给老族长了…… 我什么都不敢说。我只是等着看,看他怎么处置这条大鱼。 回到屋里,猫慢吞吞地围着装鱼的大篮子走动。所有猫在最快乐的时候,都会 这样慢吞吞地走。有人以为它那时会跳跳跃跃,错了,它最得意最幸福的时候,总 是这么不慌不忙地踱着步,嗅几下。师傅把鱼剖洗、去鳞,一转眼就收拾好了,然 后就是涂上酱、盐和胡椒。我由于离得近,打了个很大的喷嚏。 锅里的油烧好了,鱼哗啦啦倒进去,猫和我一齐大叫。我们都受不了这么大的 腥鲜气、油味和各种古怪的香味。师傅不理我们,他只是用一把木铲飞快翻动、拍 打,然后又添水。锅盖上了,扑扑的白汽喷出来。 我无法在一旁待下去,只到稍远一点的地方看和嗅。我的鼻子受不了。我被这 条大鱼的味道,被师傅弄出的各种味道逼到了一个角落里,在那儿张着大嘴吃惊。 我敢说,整个大山里再也找不到一个人会像师傅一样,这样做一条大鱼。显而易见, 这条大鱼不会被当成一道“看菜”,也不会送到老族长那儿去了。 锅继续喷着白汽。师傅在一旁的小桌上摆了碗筷,还摆了一个冒汽的壶。我又 惊讶了,因为我嗅到了酒的味道。我咬着牙不作声。 师傅将我和猫招呼到小桌前。他将鱼和汤盛在一个大泥碗中,又给我和猫的碗 中一一加了鱼肉和汤。与猫不同的是,我与师傅都有一个杯子,里面倒了深棕色的 老酒。烫烫的酒啊,我从来没有喝过。我不敢喝,甚至也不敢吃鱼。这鱼太大了。 师傅吃了,猫也吃了,我就吃了。 这种美妙的滋味第一次尝到。我抿着嘴,吃肉,喝汤,大口吸气。师傅两次让 我喝酒,我就喝了一小口。这是格外奇怪的味道。我忍住了,喝完了小小的一杯。 心里是滚烫的,无比快乐。 “孩子,早该为你做这样一餐饭啊!”师傅的眼角有点湿润。 我小声叫着:“师傅,干爸……” 这就是入冬之前,小石屋里发生的最了不起的一件事。我在这儿多么幸福,于 是更加想念爸爸和妈妈了。 冬天就这样来了。大山里的冬天,外面的人是想不出来的。山里人忙上一年, 主要为了熬过冬天。大雪,北风,还有像怪兽一样的吼叫,那是半夜从山中传过来 的。这些加在一起,吓唬我们山里人。 可是在师傅的小屋里,一切全不可怕了。火炕总是烧得热乎乎,躺在上面听外 面的各种声音,想前前后后的一些事情,有时觉得像在做梦一样。我不知怎么就睡 着了,梦也就真的出现了。梦中有种种情景,有的让人高兴,有的让人伤心。梦中 爸爸牵着妈妈的手来了,站在面前看着我,我的手背在后面。妈妈说:“让妈妈看 看孩儿学成了没有?”我微笑着,猛地将背后的手举起来,手里有一条活蹦乱跳的 大鱼。我还做过这样一个梦:师傅变成一只大鹰,我伏在他背上飞啊飞啊,飞到了 一片从来没见过的大水中央。 梦中差不多总是有鱼有水。 夜里风声大起来,我会不由自主地偎到师傅身边。老人拍打我安慰我。我做噩 梦时就紧紧地钻到老人的怀里,他那会儿就一直抱着我。我在梦中叫着:“爸爸, 爸爸……”我的右边是师傅干爸,左边是猫。我从梦中醒来就搂住了猫,它的四爪 抵住了我的胸口和肚子。我亲它的额头,它舔我的胳膊。 小石屋里的冬天,晚上比白天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