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山里的春天来得慢。山阳坡的春天先来,山阴和谷底的春天就晚得多了。山水 日夜哗哗响,谷地有水淌下来,雪被水一洇也开始融化,整个大山里都是一股水腥 味儿。猫站在门口嗅着,眯眼看着,一脸愁容。我站在猫的身旁,忍不住心里的激 动。我跑回屋里喊: “师傅,有大鱼!” 老人正在抽烟,磕磕烟锅出门,看着谷底涌过的水,皱着眉头。水越积越多, 因为下游的冰雪还没有化完,拦住了水流。我指着粗壮的水势,还在说鱼。师傅摇 摇头,回屋里了。 春天全部来了,山花开了,水声小了。融下的雪水流走了,只有不多的水积存 在低洼处。师傅的心情好多了,他终于催促我回家了。 回家的路又长又短。因为不需要像来时那样寻寻觅觅,也不需要走那么多废路, 所以用不着花那么多天了。可是我恨不得一步就跨到家里,所以又恨这路长得没有 尽头。 啊,我们的小屋孤零零的让人一眼就看到了。我可回来了。爸爸妈妈和猫一起 欢迎我,而我却两手空空。这时我才后悔起来,如果我手里提一条大鱼进门,他们 会高兴成什么啊! 我站在屋子中央,妈妈擦着泪眼。我的鼻子里细细分辨着家里的气味,浓浓的 地瓜和芋头味儿、萝卜味儿覆盖了一切,只是没有鱼的气味,一丝都没有。 妈妈放下一切,为我烙起了葱花地瓜饼。爸爸和猫一起听我分别后的故事。他 对那个老人逮鱼的事惊讶极了,不说话,只使劲拍腿。他看我时眼也亮起来,仿佛 在看一个即将诞生的“鱼王”。我沮丧地低下头:“可我什么也没学到。”爸爸并 不消沉,爽快地说:“不急不急,你一定能学到的!” 夜里我们一家人偎在炕上。我们的炕远不如师傅的炕热。我们在春寒中贴靠在 一起,猫,爸爸妈妈,身体相挨。妈妈捏着我的胳膊说:“壮了。”她搂着我拍打 着,亲我的脑门那儿。爸爸在黑影里咕哝了一句:“我儿子身上有一股鱼腥味儿。” 然后就打起了呼噜。 爸爸急于见到师傅,不愿耽搁,叮嘱了一番家里事情,就和我上路了。 从回家到返来,一共用去了六天。令我想不到的是,进了小石屋的第一件事, 就是浓浓的草药味儿呛得我鼻子痛。原来分开的几天里师傅病了,他在为自己熬药 呢。爸爸上前搀扶他,他推开爸爸,摆摆手。我喊着:“师傅干爸!”爸爸就制止 说:“别那么啰唆了,以后就叫‘爸’,跟叫我一样!” 我对师傅叫了一声“爸”。老人一只手揽我在怀,停留了一小会儿。这是我们 相识以来,他第一次这样对我。 为了欢迎爸爸,师傅从什么地方找出了一条二拃多长的鱼,是用酱糊起的鲜鱼。 爸爸大惊,叫着:“就这么吃了?” 师傅没有回答,动手做鱼。 爸爸还是满脸惊异,摊开手问我:“就这么吃了?” “对,就这么吃了!吃了以后师傅还会捉的……” “那我们差不多也抵得上老族长了。听说只有老族长才舍得这样吃大鱼。”爸 爸因为喜悦和感动,不停地在屋里走,搓手。我知道,满屋里的鱼味儿没法让他安 静下来。 夜晚师傅又喝药了。我听到爸爸与他在里屋小声交谈,猫也被赶出来了。他们 谈了很久。后来爸爸才寻个机会把他们谈的内容告诉了我。 原来师傅对爸爸说,他的身体大概不中用了,说你真该早些把孩子送来。爸爸 就说,现在送来也不晚,这不正好照顾你哩。师傅说这就拖累了孩子。爸爸说你就 把他当成你的亲儿子吧,古语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你就把这话当真吧。师 傅说我当真了。爸爸说你就早些把捉鱼的本事传给他吧,他肯定不会让你丢脸的。 他会接下去,做“鱼王”的传人。 爸爸讲到最后四下看看,确信近处没有其他人才小声说:“可是老人说了,手 艺是一定会加紧传你的,不过他可不是什么‘鱼王’!” 我那会儿立刻失望了。我说:“也许他真的不是‘鱼王’……” “怎么会呢。你沉住气吧。你亲眼见了他逮鱼的本事,那还有假?天底下无论 什么行当,有真本事的人都会悄悄藏了,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得个平安,要不早晚有 人来谋害他了……” 爸爸的话让我吸了一口凉气。 爸爸又说:“等别人以后问你他是不是‘鱼王’,你一定也要回答,说‘他才 不是哩’,记住了吗?” 爸爸走了,回家了。行前师傅给了他一小坛鱼酱,爸爸说这礼太重太重了,让 我们一家怎么报答你呀?老人揽住我的肩膀说:“你送了我一个儿子。” 爸爸离开以后,我就直呼师傅为“爸”了。我明显地察觉到老人的话多起来, 一天里总可以说上几句了,而且说话的次数还在增加。如果喝了酒,他就会讲上许 多。这在以前是绝对不可能的。他常常捶腰、咳嗽、熬药,大概想在身体彻底垮下 来之前,把要说的话说完,把该传的手艺传下。想到这些,我有些难过了。 夏天来到了,像以往的夏天一样,谷地里的水多起来。如果转到山岭的南坡, 可以看到一汪汪深水。我在水边蹲了很久,凭嗅觉知道这里面一定有鱼。大山水少, 只要有水就有机会。我匆匆回去报告了老人,说雨水积了很多,一些水洼连在了一 起。我建议他把里面的大鱼全捉回来,因为再有不久这些水就要流走,那时一切都 来不及了。 老人并无太大兴趣。不过他总算和我一起来到山岭南坡的水边,手中什么也没 有带。这我毫不吃惊,真正的“鱼王”也许总是赤手空拳逮大鱼吧。我心中充满了 期待。 他蹲在水边,在观察,在嗅。他考我一样问:“水草的腐腥气和鱼腥气,你怎 么分得出?”我分不出。他又问:“‘熟水’和‘生水’,你怎么分得出?”我分 不出。他指指这一大汪水说:“‘熟水’里才有鱼,‘生水’里没有鱼。这里有八 成的‘生水’。”我问什么是“生水”?他说“生水”就是刚下的雨水和化成的雪 水,而“熟水”是一直存在一个地方的。“这里的‘熟水’,就是原来存在这里的 水,那是有鱼的,不多。” 我搓着手,想让他把里面不多的大鱼逮上来。 他站起来要往回走了,说:“这得会水才行。我不会水。” 我不信,我差不多叫起来:“你不会水?” 他一边往回走一边说:“我不会游泳。只要水抵到膝盖那儿,我就不能往里走 了。” 看他一脸的认真,我知道半句假话都没有。可我说什么才好?说老天爷骗人哪, 逮鱼能手,鱼王,怎么会怕水?这事真是太怪了,我一辈子都不会理解。可这又分 明是真的,看吧,这种怪事就让我给遇上了。 看着他背影的那一会儿,我突然明白了:什么鱼鹰的儿子,头顶长了羽毛样的 卷发,一切只是山里的传说。 整个回去的路上,我一句话都不愿说。我心里堵得慌。 这个夜晚老人在入睡前把灯苗儿拨大了些,抓了地瓜糖嚼着,想说点什么。我 和猫端坐着。“捉鱼这个行当里,也不是人人都有一副好水性,那得看怎么捉、在 哪里捉。如果在大河大海大湖里,那非得是好水性不可,没有这个本事就别想成个 好渔人。这样的人算是‘水手’,他的身子是湿的,时不时就要沾水……” 我用心听,觉得这太好懂了。 “如果在没有多少水的大山里,那就不一定会水了,因为捉鱼的人不用钻到水 里去,他只要能认识有鱼的水和没鱼的水就成。鱼在哪里、大或小,都要知道。然 后就是把它捉上来。这些人是‘旱手’。” 猫瞪着眼睛听,这会儿一下下舔着手,好像它就长了只“旱手”一样。 我听明白了,原来眼前的师傅就是一只“旱手”啊!他没有在风浪里驶船撒网, 也没有潜到水底,因为那没有必要啊!他总能找到大鱼藏身的地方,然后把它逮上 来,这就是大山深处的“鱼王”啊! 我小声说:“明白了,你就是‘鱼王’!” “我不是。如今的‘鱼王’应该有‘旱手’和‘水手’相加的本事。也就是说, 我的孩子,你要在旱地和大水中都能逮住大鱼,也许那才算‘鱼王’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