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我有时对老人有说不出的可怜。因为他自己、所有的人,都不能阻挡他一天天 老下去。我明白了他为什么要和爸爸待上几天,有那么多话要谈,这可能也是不太 情愿的。他本来是沉默寡言的人,愿意把所有秘密都藏在心里。可是他觉得最后要 说点什么,交代一些事情,这才对得起把自己的孩子托付给他的人。这些道理是我 在后来一点点明白的。 在这片大山里,我成为他最后的、唯一依靠的人了。他以前依靠的就是那只猫, 他看它的眼神、摸它的手,都给人这种感觉。可是猫不能与他交流心事,也不能按 他说的去办什么事。关于猫,老人曾经说了一番让我难忘的话。他说捉鱼的人最好 养一只猫,因为它和人一样喜欢鱼,而且鼻子太灵了。“那为什么不养一条狗?狗 的鼻子也灵啊。”我说。老人摇头: “狗的脚太重了。” 原来他看重猫的轻手轻脚。 他这辈子十分依赖它的陪伴,因为他一直是一个人过活。就这一点上老人也谈 了一些道理。 “猫和狗我都喜欢。可是狗不能在夜间挨我这么近,不能躺在我的枕头边,不 能钻到冬天的被窝里。我在半夜刮风的时候想摸摸猫的肚子,让它贴紧了我睡。” 我想自己冬夜里贴紧了他,也有点像猫。 “狗的叫声太大了,不能和我一块儿安静。猫就不是这样。猫和我悄没声地住 在这个山沟里。” 安静,轻手轻脚,就这样和孤单一生的老人相伴。这个老人越来越瘦,身体一 天不如一天,咳嗽逼得他不得不一连几个时辰远离烟斗。我相信他是个上等的医生, 因为他熟悉的草药有几十种,从来都是自己配药。如果我肚子疼、发烧,他用一两 服药保准治好。 可是再好的药也挡不住自己变老,这是每个人都要患上的大毛病。正因为有这 样的毛病,老人开始认真教我捉鱼了,还在睡前讲一点自己的故事。这一切我和猫 都看了听了,但猫记下了也不会有什么用处,这是我和它最大的区别。 老人有一天深夜还没有睡意,因为他喝了酒,心情好像也不似平常。这个白天 我们一起登上了南边的一座高岭,站在那里往前望,能望到一片蓝色的雾气。他说 那儿是更高的山,每到了夏天就要汇起山雨,山雨先灌满了那里的沟谷,再流到北 边,从我们住的地方分汊,流到更北边的山岭。“那里有一个月的时间不缺水,是 大山里水最多的地方了。”他咂着嘴,很向往的样子。 我当时问那儿住的人多不多?他说不多。“大山里的人家都是稀稀拉拉的,除 了老族长他们……”“老族长住在哪儿?”老人把脸转向东边:“听说在河谷地上, 那里有不小的一片平地,有大树。反正是大山的当中,见过他的人不多。”我立刻 说:“我上学的教书老头儿就见过,还用老族长吓唬我和爸哩。”老人冷笑:“他 是胡吹……雾气底下那儿有个最能捉鱼的人,只有这人见过老族长。这人是‘水手 ’,不是‘旱手’。” 我再问,老人不说话了。 可能因为那片蓝色雾气让他想起了什么,这个晚上他喝的酒比平时多出许多, 为了让猫待在身边,还把烟斗扔在远处。他长长地叹一口气: “孩子,其实我只算半个捉鱼人,因为我不能下水,是个怕水的人。” “我知道,你是‘旱手’。” “是啊,我在大水跟前就没了办法,再多的鱼都只好眼巴巴看着。年轻时候我 也使过鱼钩和网,还有鱼叉和捞斗,随着年纪大了,这些器具都不用了。那不算真 本事,再就是,我不想逮那么多鱼,我想吃才逮一条……” 老人去摸烟斗,看看猫又放下。他往嘴里塞了块地瓜糖,“大山里最了不起的 人就是渔户,因为这里的人常年见不到一条像样的鱼,能逮到大鱼的人就是好样的, 不光在山里被人敬着,就是老族长也高看一眼。渔户都是祖传下来,那可不是想当 就当的。他们都是大富大贵的人,当了两代以上的渔户,吃鱼吃麦子,住青堂瓦舍, 比老族长的日子也差不了哪里去……” “这样的渔户有多少?” “太少了。整个大山里我知道只有两家,这两家都是了不得的,他们就是山里 传说的‘鱼王’。老族长最器重这两家渔户,祠堂里有大事都要请他们去,是大酒 宴上的贵客。比起那些在河汊沟渠里下鱼钩使小网逮些大鱼小鱼、在沙河集上扯着 嗓子吆喝的人,这两家渔户不知要强出多少,要不他们被人喊作‘鱼王’嘛。” “他们是‘旱手’还是‘水手’?” “一家‘旱手’一家‘水手’。都是厉害的人家。他们两家的本事其实比不出 高低,因为各有所长。大山里干旱时候多,平时到处没有水,只在山阴处、一些特 别的地方有些积水,比如石洞啊,沟河拐弯啊,留下一些坑坑洼洼。这些水有深有 浅,还长满了树棵杂草,再不就有乱石,反正使不上器具,下水也是白搭。有经验 的‘旱手’一眼就能知道鱼藏在哪儿,它有多大,鱼头朝哪儿,空手就能把它擒住 ……” 我就不止一次看到师傅这样逮鱼啊!我兴奋起来,站起又坐下。 “鱼在水里有多机灵,你想都想不出,人手要练得又快又准,要能直接抠住它 的鳃鳍那儿,差一点点都不行。能做到这个才算‘旱手’……都说‘旱手’才是最 厉害的捉鱼人,因为山里人都是在大旱天活惯了的,他们见了手提一条湿淋淋的大 鱼走过来的人,眼都直了。话是这样讲,等山里发了大水,四处藏下的鱼都冲出来 了,这时‘水手鱼王’也就大显功夫了!他们能像鱼一样钻进水里,那逮鱼的办法 就多了……” 我听到这儿已经明白:老人是“旱手”的后人。果然,接着他道出了秘密: “我的爷爷、老爷爷那一辈都是‘旱手’,他们在大山里的名声快赶上老族长 了。老族长见过他们,传说老族长还给过他们玉石烟嘴儿,我小时候真的见过这种 烟嘴儿。反正我从小就不缺鱼吃,穿得也好。我从记事起家里人就没去过沙河集, 因为用不着。大鱼有大用场,用大鱼的人一定会带着重礼到我们家来。我们从来不 逮小鱼,除非是那些长不大的‘小老鱼’。有些人用小扣网拦在溪口汊口、用竹栅 围,把刚刚长成小拇指大的鱼捉来吃,是最让人瞧不起的。我爸捉鱼时总是告诉我 :不到万不得已不要用器具,因为鱼也没有器具,它是赤手,你也该是赤手。我总 也捉不到鱼,爸爸就让我练,一直到练成的那一天……” 我听迷了,问:“你多大才练成?” “十四岁。我记得清楚,吃了十四岁生日面没有几天,爸爸带我去捉鱼,因为 老族长差人来要鱼了。当时正好是干旱季节,另一家渔户十几天没有捉到一条鱼。 爸爸把我领到了后岭的芦苇地、石头窝那儿,让我看大大小小的坑洼和水洞。我先 要知道哪里有鱼。这些水死气沉沉,全不像有鱼的样子,顶多有些水虫和蛤蟆吧。 我轻手轻脚,挨近了嗅。我的鼻子告诉我这儿有鱼,我的眼睛盯着水里的一片草须。 草须乱动,那一准是小鱼。草须像小南风刮过一样,那儿大约有条大鱼。大鱼打盹 刚醒,想坐起来。有小水涡往下沉的地方是鱼头,有斜水纹的地方是鱼尾。还要看 小水涡旋得多深,那才能知道鱼在水里多深。它鼓起鱼鳃喝水时你正好下手,这手 得像飞镖一样快……” 老人的手伸成了叉状,又把拇指和食指中指捏在了一起……我也不由自主做出 这样的动作,猫有些吃惊地看着我和老人。 讲到这儿,他好像疲惫了,很长时间没有开口。我想听下去,因为这是在他身 边以来,头一回听这么多。我说:“你就是‘鱼王’啊!可你总说自己不是……” 老人摇头:“我差得远。我只学成了一半,捉鱼的本事只抵老爸一半。我是个 没出息的人……老爸不在了以后,我就自己去大山里闯荡了。我家里没有亲人了, 得一个人过日子。那时我还没有长成一个壮实的人,也没有胆量。在大山里和狼虫 虎豹做伴,没胆量就得吓死。为了活下去,我和那些闯沙河集的人混在一起,用各 种办法捉鱼,用小围网和鱼钩,还用过更坏的方法。那段日子坏透了,连我自己也 瞧不起自己……” 他的声音低到再也听不见。 老人的头低垂着,我以为他睡着了。后来他咕哝道:“爸爸死得太早了。他要 活着,我保准会成为一个真正的‘鱼王’。他是被人害死的……” 我听得清清楚楚,喊了一声:“啊?真的?” “真的。” “为什么?” “因为他是大山里的‘鱼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