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我的师傅,我称呼为“爸爸”的老人,在黑夜里发出粗粗的喘息声。他不像过 去那样容易入睡了,总是睁大一双亮亮的眼睛看着夜色。他看到了什么?他好像要 从这夜色深处看到自己的过去、看到死去的亲人,所以才会长时间目不转睛。每到 了这样的时刻,我就有点紧张和害怕。我会用一声连一声的呼唤把他的目光拉到眼 前,落在我和猫的身上。 他看着我们的时候,目光又变得温暖和慈爱了。他伸手拍打我们,揽住我们。 这样待了一会儿,他又开始讲鱼的故事,这是每个夜晚里最宝贵的时光。我相信身 边的猫也听得懂,因为它这时虽然眯着眼,两只耳朵却竖得更高,时不时地活动一 下。 “我失去亲人后就开始了流浪。妈妈在爸爸被害不久也离开了人世,她生前拉 着我的手说,走开吧,别迷恋这个窝了,这儿待不下了。你还小,可你凭本事能让 自己活下去。我明白她在说什么。我知道妈妈的意思,有人杀了‘鱼王’,绝不会 放过他的后人,这叫赶尽杀绝。这到底为什么,是我长大了以后才明白的。我那时 年纪比你大不了多少,可是碰到运气好,还真的捉到了一条大鱼,那是一条三拃长 的鲢鱼。那是我捉到的最大的鱼,爸爸如果生前看到会多么高兴。可惜这样的好事 一年里也遇不到一次,我和别人一样,主要在溪头和沟渠围堵小鱼,然后去沙河集 换回一点吃的用的。 “这些小鱼比拇指还小,它们装满一泥碗,就能换回一点瓜干和豆子。那时过 年买得起一泥碗小鱼的就是不错的人家了,他们把小鱼蘸上厚厚的面糊炸了,就变 成了两泥碗。从大年三十开始,每次做菜放上几条炸小鱼,一直吃到开春。那时我 们都捉不到大鱼,主要是捞小鱼小虾。 “有一天我做了一个梦,梦到一条红鳍大鱼找上门来。它可真大,下巴生了老 长的胡须,有了一把年纪。它一进门就说认识我爸,说咱们算是有世交的老友了, 我得跟你说点要紧的事了。它原来是为自己的孩子求情来了,说你害了我那么多儿 孙,我本来要找你算账的,看在你爸的情分上就饶过一次。你爸对我有救命大恩, 那一年另一个鱼王把我缚住了,正要献到老族长做寿的大宴上,你爸见我老泪一行 行流到鳃上,就用一笔钱赎了我的命。这恩情我一辈子没忘,想方设法报答他。有 一回你爸眼看遭了大难,是我找了同族朋友搭救了他。可惜这些事情都不是你亲身 经历的,我只好跟你从头絮叨一遍了。你要做就做一个‘鱼王’的孩子,他的孩子 不是专门使歪心捕捉小鱼小虾的人,不是在大山里作孽的人……它说完这些在我脑 瓜上使劲戳了一下。我吓得醒来,一摸脑瓜,那儿真有个杏子大的湿印,还有刺鼻 的鱼腥气……” “这是真的?不是一个梦?” “是梦,也是真的。我一下想起了妈妈告诉我的一件事。那是我爸三十多岁时 经历的,她说你爸见人捕住了一条大红鳍鱼,它见了你爸就流泪,你爸就买下它放 生了。妈妈说这是你爸干过的一桩好事,结果也就有了好报。有一年发大水,你爸 因为捉鱼被大水冲到了河当心,因为他是‘旱手’,水性不好,眼看就没命了。正 在危急时候,想不到一条大鱼把他托起,让他伏在大树一样粗的脊背上,一直把他 送到了岸上。妈妈的话和梦中大鱼的话对上了,这让我相信是一个有头有尾、有因 有果的真事。那个夜晚我就下了一个决心,一辈子再也不做坏事,要像一个‘鱼王 ’的后代,绝不能使用下作的方法混日子……” “捉小鱼就是下作吗?” “‘鱼王’,那些有出息的捉鱼人,都不会捕杀没有长大的小鱼,不会在溪口 那儿堵上小围网,更不会使用毒鱼草。这种草山里就有,那些图财的人会以大价钱 卖给捕鱼的人,他们把这种草捣烂了,撒在涨水的河湾和洼地里,大鱼小鱼白花花 毒死一片……我得告诉你,我差一点也走了这条邪路。有一段日子我什么鱼也逮不 到,心上一急,就找人买来毒鱼草……” 老人的手按在胸口上,大概在摸那颗后悔的心,还好,我真为他高兴,他最后 终于远离了那条邪路。同时我也为自己庆幸:师傅在学艺之初就讲了这个故事。我 心里充满了感激。 “我在没有水的山坡上搭起了住的地方。这儿不让人手痒。老爸是在水里遇到 凶险的,他是一个‘旱手’,原本就不该下水。爷爷祖辈都是种地瓜的人,他们不 下水,也没见过大江大河。他们在干旱的山里遇到了积下的水潭,一些常年不会干 透的洼地,还有暗处的水洞,慢慢知道里面藏了大鱼。他们要设法逮住这些鱼,这 才一点点练出了特别的本事。这些本事是大水边上的人全都没有的,也不是大山外 边的人能弄明白的。我住在山坡上,像他们一样种了地瓜和芋头糊口,看上去像所 有山里人一样。不同的是我闲下来就找湿地上的水洼,找聚在一个地方的大小水潭。 那些常年的积水黑乌乌的,有的就藏了大鱼。我看水的颜色,嗅水的气味,辨别无 风时水上的纹路,然后就知道里面有没有鱼、有多大的鱼。光这样还不够,还要有 办法把鱼捉上来,这就得练成一双快手……” 啊,师傅的手快得像鹰爪!我又想起了山里人的传说,说他是一只鱼鹰变的。 我问:“你见过鱼鹰吗?” “见过。不过那鹰一年里也用不上几回。沙河集上有人养过,这要等到夏天发 水时才用。鱼鹰大小鱼都捉,那是懒汉才用的,‘鱼王’不会这样做。鱼鹰其实逮 不到真正的大鱼,大旱天、平时,大山里藏下那些鱼它逮不到。要知道山里人一年 四季在干河沟里过日子,他们要鱼鹰干什么?这样的日子还是‘旱手’最让人敬重。 我爸两手空空在焦干的山里转上一天,回来时就能提回活蹦乱跳的大鱼!他总能找 到水,只要有水就有鱼,有鱼就藏不住,就瞒不过他的眼。水和鱼一样,都常常藏 在山里,‘鱼王’靠鼻子和心找到它们。鱼和水在一起,有时也能分开,这是那些 ‘水手’一辈子也搞不懂的……” 我不相信:“没水也会有鱼?” “会。有些鱼藏在土里沙子里,这得会看。这是‘旱手’才有的大本事。说起 来没人相信,他们大约有一半的鱼是从没水的地方逮到的。这些大鱼藏在土里呼呼 睡觉哩,‘鱼王’把它揪起来,它还在打哈欠哩。” 我笑了:“真有这样的事?大鱼怎么藏到土里呀?” “山里大水一过,有些鱼随上水头去了远处,还有些鱼恋旧,不愿到外面去闯 荡,就留下来。它们随便找片水洼或水洞安了家。那些找不到积水的大鱼如果有本 事,就能钻到地底,那里只要有点水气就行,它们要睡上一觉,等来年山水发了再 出来。我爸领着我去一些地方转悠,有时指指一片沙子说,就这里,挖吧。我蹲下 挖了一会儿,一条长长的大鳝鱼就跳起来了!还有身子宽宽的大鲫鱼,有长胡子的 大鲶鱼……从土中挖出来的鱼是最鲜美的,那些懂鱼的人格外喜欢。不过在土里找 鱼是更大的本事,这得有特别的眼神和鼻子,得好好用心揣摩才行。我爸站在干河 湾那儿看一会儿,前前后后走几个来回,在一片沙子上踢一踢说,就是这里了。然 后我就能从他的脚下挖出鱼来。我多想跟他学到这一手,可这太难了。我爸说要找 藏鱼的地方,先得找到上一个季节‘囤水’的地方,就是说大片的水流走了以后, 还有一些水留下来,一些懒鱼、不愿赶路的鱼就一块儿留下了。这片水一点点渗没 了,晒干了,鱼就只有随上扎到地下……” 我这个夜晚才知道,原来捉大鱼的人不光从水中,还可以从土中!这真是想都 没有想过的。如果有了这个本事,捉大鱼是多么容易的事啊。我问他:“你最后学 会了吗?” “我想着爸爸生前是怎么做的,用心琢磨,不知试了多少次,最后总算学会了 这个本领。在三十多岁以后,我觉得自己随便怎么都能捉到一条大鱼,就像爸爸生 前差不多。从这以后我就忘了妈妈过世前叮嘱的话,只想成个‘鱼王’了,有时觉 得自己就是‘鱼王’。我不知道另一个‘鱼王’还在不在大山里?他多大年纪了? 他的后人成没成为‘鱼王’?我再也不想住在山坡小屋中煎熬了,想住一座‘鱼王 ’才有的青堂瓦舍。这样想着就拼命捉鱼,名声也随着大起来。有一回我捉了一条 二尺多长的大花斑鱼,是沙河集上最大的鱼。可是我从一捉到它的时候就觉得有什 么不对劲儿,我从它肚子上的蓝斑、从它的眼神上看出,这不是一条规规矩矩的好 鱼,我只想把它早些出手……”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我觉得它看我的时候恶狠狠的。它先是这样盯了我几眼,后来就冷笑。鱼的 笑一般人看不出来,老手才能察觉。我心里不安,只想着快些把它出手。我卖了一 个好价钱,买得起这条大鱼的也不是一般的人家,谁知大祸就这样闯下了!原来那 是一条毒鱼,它毒死了买主两口人。一连好几年,我都被这家人追杀,不得不逃得 远远的,隐名埋姓,藏在最远的山沟里,再也不敢去沙河集了……” 他的声音低得快要听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