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山里的杏花开了,天越来越暖和了。这个春天我又回到了家里,还带回了一条 大鱼。爸爸问这条鱼是不是你自己捉的?我不敢撒谎,只好如实相告:是师傅领我 在一片沙地上挖到的。那一天首先由老人指点一个地方,然后我就动了沙铲……妈 妈不敢相信还有这种捉鱼的方法,但她和爸爸都知道我是不会骗他们的。爸爸吃惊 不小,反反复复看那条鱼,咕哝说:“这么大的鱼,咱就这样吃了?”我说这是特 意带给你们的啊,只有你们吃了师傅才高兴。爸爸很为难,说:“老族长也不过吃 这样的大鱼啊,刚开春,他还不知能不能吃上哩!” 几天后,爸爸一定要随我去看望师傅,还带了许多田里的收获。其实这些东西 我和师傅一点都不缺,他只不过表个心意罢了。爸爸路上总念叨老人的身体,他明 白这个人已经十分孱弱了。他真正挂念的是,老人能不能在离世前,把所有的本事 传给自己的儿子?这是我心里最清楚的。他其实一定要让我当个大山里的“鱼王”。 爸爸见了老人的第二天,就提出一个冒冒失失的要求:去地里挖一条大鱼。这 是他心里的一个大挂念。老人一到春天就咳嗽,每天都喝药汤,这会儿一边大声咳 着一边说:“好好。”可他只是答应,并不动身。爸爸又催促了一次,老人才真的 出门去了。爸爸手里提着一把锹,我和猫紧随老人身后。 小路上的野花开得真香。师傅走在前边,垂着头,不像往日那样四处瞭望。我 想今天老人不是特别高兴,因为他并不情愿出来捉鱼。 我们走了一里多远的山路,最后在一条不大的沙河边停下。这里没有水,沙子 洁净得很。老人在沙子上踱了几步,又往旁边看了看。那是离开河道几丈远的地方, 粗粗的沙粒上落下了风旋的草屑。他前后打量了一番,伸出脚画了一个大大的圆圈 说:“就这儿吧。” 爸爸马上抡起了铁锹。可是这样没有几下,老人就伸手阻止说:“下边用手, 小心些。”我和爸爸一起扒着土,刚扒了一会儿,下边的沙子就轻轻活动起来。爸 爸大声喊叫,猫马上凑到了近前。啊,一条又粗又长的鳝鱼被爸爸双手逮住。他把 它高举过顶,“它就在这里!这真是谁也想不到啊……” 爸爸还不甘心,再次要求师傅寻一个有鱼的地方,老人没有应声。爸爸就在刚 才挖到鳝鱼的地方又掘了一会儿,结果什么都没有找到。 爸爸该回家了。他行前与老人单独交谈了许久。爸爸回家了。 老人对我说:“孩子,你爸最担心的是我不能把所有本事全传给你。我对他说, 不成,因为我也没有办法。你爸不太舒心。可我说的是真话。我当年就没有跟爸学 到全部本事,只是随着年纪大了,从头想他这一辈子,从头学。我也捉了一辈子鱼, 捉到的大鱼不知有多少,直到最后也不知道是不是学到了我爸的全部本事。原来这 本事不光是从别人那儿取来,还要自己去找,一点一点找到一些、放下一些,最后 留下来的,才是有用的真本事……” 我听不明白,问:“为什么找到了还要放下?这不白找了吗?” 老人点头:“就得放下。有些本事不光不能留,还得小心再小心。比如我年轻 时候发了疯一样逮大鱼,只想做个‘鱼王’,想住‘鱼王’才有的青堂瓦舍,为这 个差点连命都丢了。我到后来才觉得这真是一条害人的路!这条路害死了我爸,最 后有一天还会害死我!我住在山坡上,种下吃的东西,有猫陪在身边,还有了你这 么好的一个孩子,这辈子还求什么?我为什么要捉那么多鱼?它们也是一辈子,我 捉了越来越多的鱼,就成了它们的冤家对头,这还会有好下场?要不我说,我不敢 肯定会把全部本事都传给你,你也不能全都收下,说不定你会扔掉这些本事哩……” 我一声不吭。我心里有些惊讶。有一会儿,我觉得师傅因为不喜欢爸爸,也不 再喜欢我了。他肯定后悔收了我这么个贪心的徒弟。可是我又觉得师傅比以前更加 爱护我了,他只不过在犹豫,在想我到底该学哪些本事、学多少……我紧紧依偎着, 不再吭声。我只想一切都听他的。 老人在夜色里磕打牙齿,像害冷一样,说:“自从卖掉了那条毒鱼,我就再也 没去沙河集,一次也没去。一开始怕人害我,到后来是从心里不想去了。我有自己 的仇人,他们是被鱼毒死的那个人家的;还有我爸的仇人,他们都不会放过我。我 年少孤单的时候只想藏下,想逃命;我长大了,有了本事和力气,就想为爸报仇。 男人到了这个时候想干的事情就多起来,除了想当‘鱼王’,还想吐出心里的一口 恶气……” “仇人就是另一个‘鱼王’,是那个‘水手’?” “就是他。这个人和我爸一样,都是老族长器重的人。老族长瞧得上的山里渔 户只有这两个。他在老族长的祝寿大宴席上见了我爸,两人就成了朋友。他送给我 爸烟叶,是用大鱼从别人那儿换来的。我爸烟瘾大,见了好烟叶就交心了。我爸有 一天捉了一条大鳜鱼,像得了宝物,一刻不停地送给了他。可这个人又转手送给了 老族长,还说是自己捉来的。他嘴上对我爸千好万好,还把小女儿领来我家,说我 们两个‘鱼王’要结成儿女亲家,这才叫门当户对哩。我妈欢天喜地,扯着那个小 姑娘的手从头看到脚,使劲搂到怀里。那个小姑娘比我小几岁,两只大眼会说话, 不转睛地看我。她爸说‘孩子,快叫亲哥哥,’她真的那样叫了一声。这一叫我妈 的眼泪都出来了…… “我直到现在也弄不明白,那个‘鱼王’是一开始就安了坏心,还是后来生出 了坏心。反正他和我们一家越来越好,两家人走动起来,过年过节送一些厚礼,平 时也少不了来往。两个‘鱼王’有了最好的鱼和酒都要交换。我妈干脆叫他‘亲家 ’了。过了夏天,他常跟上我爸去捉鱼,留心学做‘旱手’。他夸我爸,说‘这才 叫真本事!瞧大旱天哪里都望不见水,你花一袋烟的工夫就能把大鱼提回家!我要 有了你这两下子就阔了,有水没水都能逮住大鱼……’不知是他心眼钝,还是我爸 留了一手,反正这人直到最后也没能当成一个‘旱手’。老族长在旱季不会找他, 因为他手里没有鱼,只能找我爸。大山里旱多涝少,老族长自然是更器重我爸了, 这让那个‘水手鱼王’嫉恨得牙根发痒……” “可是老爷爷也能跟他学呀,在发大水的时候捉到大鱼……” “我爸倒也这样想过,一有机会就跟他学泅水,扎猛子。可最后还是没有学成。 我爸到最后能游泳了,不过遇到河心的急流就不行了。那个‘水手鱼王’到了水里 就不像个人,他直接就是在水里过日子,有人说这家伙半天不出来都没事,鱼鳖虾 蟹跟他是一家。他一见水就欢天喜地,好像回了老家一样,水里有他的亲戚似的。 他在水里捉鱼太容易了,什么器具都不用。如果遇到赤手逮不住的大鱼,他会设法 把它引到水草多的地方,让草须帮他绑住又猛又凶的大鱼。鱼的力气到底有多大, 这是外行人想不出的,因为平时人们见到的鱼无论多大,都是制服了的离水鱼。鱼 在水里就得了水力,水有多大力鱼就有多大力,鱼会借着水力把人整惨啊。一条二 拃长的鱼凶起来,人在水里就拿它没办法,一点办法都没有,你眼睁睁就得受它欺 负……” “鱼怎么欺负人啊?” “鱼把你引到水流急处,你只能尽全力对付水流,设法不让自己沉下去,不呛 水;可是鱼这会儿精神力气都来了,它用头撞你的脸和眼、撞你的门牙,把你的嘴 唇撞裂,再合伙上来喝沾了血的水。它甩起大尾巴啪啪扇你几个耳光,几下就把你 打得晕头转向。有时候你以为它就在你怀里了,想一下搂住它逮住它,哪知它装作 笑眯眯的模样往你怀里钻,可还没等你两条胳膊合上,它就奓开鳍翅上的尖针一旋, 只打上三两个旋就把你的胸脯和肚子划得血泚淋拉……老天爷,鱼头摇摇晃晃的, 别以为它没有头脑不会想事,它可狡猾着哩。要不说想捉鱼当个高手、封个‘鱼王 ’的人多了,真要成事也就难上难了。那些死在水里的人多了,他们哪个不是因为 贪心?大鱼在水花里一跳一闪,银光光的,山里人谁能不馋?谁知这一馋就会要了 他的命啊……” 我身上颤栗栗的。说真的,这样的夜晚我第一次觉得自己选择了世上最危险的 行当。可是,可是我又不能半路折返,不能被吓得打退堂鼓啊!我随口呼应:“啊 啊,那怎么办呀,师傅,你说怎么办啊……” “没有别的办法,就是苦练,再加上天分。所有‘鱼王’,无论是我爸还是那 个‘水手鱼王’,都是天生捉大鱼的人。他们学来一半,天分一半,个个都是让外 人想不明白的主儿。还说那个家伙吧,我说过,他入了大水就等于回了家,那真是 一点不差。他在水里就像山里人在山坡上、在庄稼地里一样,不光不会作难,还是 最舒服最高兴的时候。他要捉鱼,也不过是顺手的事儿,除非老族长急着让他献一 条大家伙,平时都是轻轻闲闲地干着这些事。那些大鱼见了他就像见了长辈一样, 礼礼道道的,不敢胡乱跳跶,不敢胡窜疯跑。大鱼就像中了他的咒语似的,跟着他 的手指活动,傻头傻脑的。这好比一个被人从根上制服的敌手一样,打胜了的人只 是背着手在前边走,他只乖乖跟在后边,垂着头,眼皮都不敢睁……” 我听得大气不出。我发现身边的猫也凝了神,忘记了抿嘴和舔手。 老人咳咳嗓子往下讲:“就是这样一个强人,他怎么会认输,怎么会容下别人。 我说过,他在老族长那儿是争强好胜的人,一心想让老族长眼里时时装着他。这就 是太大的贪心了。一个渔户,一个捉鱼的人本事再大,也不能忘了根本,原本就是 两手沾腥的人,人家老族长是谁?是祖上积起来的辈分功德,那是人缘和钱脉人脉, 是一摆手人聚了人分了,又一摆手就能制死人的力气啊!听说老族长火了,大山里 连鸟都不敢飞不敢叫,小伙子闺女,还有七八十岁的老头子,都吓得尿裤子,那是 真尿,哗哗顺着腿根就流下来了。要不说人到了什么时候都得守本分,明白自己是 干什么的,明白了也就安心了,也才能做好事……” 我的头皮怵怵的,问:“老族长有那么厉害?你见过他吗?” “没有。我这样年纪的人大半都没见。可我爸见过不止一次。不过见得最多的 还是另一个‘鱼王’,因为那个人心思大,主意强,净想一些山里人不敢想的事。” “他想什么?” “他想时常坐在老族长旁边的大圈椅子上,喝带青花纹的盖碗茶……他起了这 样的贪心,你想想,还怎么和我们结亲家?他领着自己的小女儿来这里,那是开始 的日子。她长得真是俊啊,我爸我妈喜欢得合不上嘴。我不懂大人的事,可我一见 她什么忧愁都忘了,只想和她一起玩。那会儿她才多大一点儿,谁知天生就是水里 的人,像她爸一样能一个猛子扎进水里不出来。我们俩一块儿去大水洼玩,她在水 里不出来,我又喊又跳吓坏了,以为她淹死了。正在我哭得泪半干时她笑吟吟从另 一边钻出来了,撸撸脸上的水珠就来牵我的手。她教我下水,一点一点教,我倒是 学会了一点。我后来能伴着她从水洼这边游到另一边。不过我不能在水底逮鱼,她 能。她的小手拤不住鱼鳃,就用两根手指戳在鱼的嘴巴旁边,那时鱼一下就老实了 ……” “后来呢?接着说啊!”我见老人停歇了,就一声声催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