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大约说到了最让他揪心的地方了,老人长时间停歇,还大口喘气,像是憋闷。 我起身看他,他不理我,只是两眼望向黑暗,又大又亮的眼睛睁圆了。我伸手在他 眼前试了一下,他轻轻捉住我的手放下,然后拍拍我和猫。 “我对爸说,我已经学会了下水,我能游到几丈远的地方了,他看看妈妈,两 人脸上都是笑。他没说出的话就是:儿子比我强,从小就能对付吓人的水。因为我 们山里人都怕水,爸爸就和祖祖辈辈山里过活的人一样,尽管他是个‘鱼王’。另 一个‘鱼王’实在太怪了,他是鱼变的也说不定。他的皮上长了鱼纹,让日头一晒, 那些鱼纹就显出来了。他的闺女没有鱼纹,这让我松了一口气。我和她有一些日子 睡都在一起,那是冬春,天还冷,她要留下过夜,就和我们一家三口挤在炕上。她 睡着了的模样我到现在还能记住。睡前她讲鱼故事,都是从她爸那儿听来的。我爸 听得用心,没觉得这是小孩子戏言。她说出的一半是她爸的亲身经历,我爸作为一 个‘鱼王’怎么会不关心哩。她给我最大惊奇的是‘大嘴鱼’的故事,还说这不光 是传说,还是她爸亲眼见过的。那是随着夏天大水过来的一种大凶鱼,是肉食鱼, 连人都敢咬。要知道再凶的大鱼不被逼急了都不伤人的,可是这种鱼就像土狼和猞 猁一样,咬人专找狠处。她爸有一次遇到了这种鱼,开头还高兴哩,心想这么大的 家伙让咱碰到了,就引着它往水草里走,想让草须挂裹一下再发力逮它。谁知那大 嘴鱼蛮听话,跟上他的指挥走,离他也不过几尺远。等到她爸觉得该下手了,大嘴 鱼就回头笑了。这一笑可把她爸吓坏了。他一辈子捉鱼哪见过这个,头一蒙眼一黑, 想这是怎么回事?他以为自己的眼被水草挡了,就搓搓眼,这下看得清了,那鱼真 的在笑!它笑着往前摇晃三两步,左右鳍子跳舞一样翩动着,嘴巴半张。尽管这样, 她爸还是看见了两排黄牙,就像牛牙一样,又钝又结实。不过在这排钝牙两边,还 有一根钉子一样的尖牙,这是肉食动物的放血刀。她爸这回害怕了,赶紧低头扎猛 子,想躲过它的嘴。谁知这条凶鱼比他想得还周全,也随上低头。平时她爸这一扎 也就没事了,哪想到这条凶鱼张嘴从来不咬空,只一下就啃去了她爸后脑那儿一块 头皮,连头发咽到了肚里……” “啊?后来呢?” “后来她爸忍着疼再往下扎,扎到淤泥那儿,这种凶鱼大概害怕浑水,这才饶 了他一命。她爸从那儿挣出一条命,一连几个月没敢下水。他后脑那儿有块没头发 的亮疤,以前他从来没讲是怎么回事,这个夜晚才让我和爸弄明白。原来这是他第 一次遇到大嘴鱼,这种鱼除非是从大水上游冲过来,一般水里是没有的。它在上游 那个地方过得挺好,就因为涨大水把它赶到下边大山里了,它失去了家里老屋心里 烦大了,这才下口咬人。就是这么一个凶险事儿,谁也想不到以后会和我们一家连 在一块儿。我这一辈子最怕听到的就是这三个字,‘大嘴鱼’…… “孩子,‘大嘴鱼’是什么你刚才听明白了,可是你一会儿就知道我不是在说 它,它的名儿也许用在人的身上更合适。我差不多在说人,不是说一条鱼……” “我听糊涂了师傅。” “那你就先糊涂着吧,有些事就得这样,太急了不行。我和爸那些年就犯了太 急的毛病,什么事都恨不得立刻办好,捉越来越多的鱼,旱地能捉,水里也能捉。 我爸本来和爷爷一样,是出了名的‘旱手’,见了水就头晕,可是他偏要学到‘水 手’的本领,不光让我学,还要亲自试一试。那另一个‘鱼王’总是给他鼓劲儿, 说瞧瞧啊,到底是‘鱼王’啊,干这行无师自通,你们看他一下水就带架势。其实 这是假话,我爸在水里手脚都不好使。那个人教他划水,身子放松,不要发僵。我 爸还比不上我呢,因为他年纪大了,半路入水总是难啊。不过他学游水太心急了, 不知被呛了多少次,喝了多少冤枉水,半年以后真的能游几丈远了。下水是一回事, 捉鱼又是一回事,那还差得远。他把那人看得像个大恩人,什么都依着他。那人的 心思大,我爸不过是个老实人…… “其实那人打我爸的主意很早了,从一开头就埋下了心计。他想把我们‘旱手 鱼王’祖传的本事全讨过去,这是多么大的事啊!我妈暗里嘱咐爸多个心眼,要他 留一手,可他全没当回事。他心里只把那人当成了水中的老师,也许还当成了儿女 亲家哩。好在这段日子还不够长,那个人太心急了,最后也没有学到多大本事。事 情坏在人的歪心上。那个人有一回到老族长那儿送鱼,交接的人是老族长本家侄子。 他随身带了小女儿,想让她见识一下老族长的威风。其实见一回老族长也不易,一 般都是下边人出来迎接。老族长的侄子见了小女儿喜欢得不得了,就喊出自己的儿 子。那人认识了老族长的侄子,到后来一心攀上亲戚,想把女儿嫁给老族长的孙子, 要那样也就不得了,就不是一般的渔户了。你想想,这时候他心思多大,想得多远。 人家老族长的侄子觉得小姑娘好,就半推半就答应了,他那边‘亲家’两个字赶紧 叫上了。他用的这个手段和对我们是一样的……” “那个小姑娘愿意吗?” “她怎么会愿意!她到了我们家就哭,从头至尾告诉了这些事。我说那是你爸 说着玩的,可别当真。她还是哭。爸爸妈妈叹着气,没说什么。他们以为那个人想 把日子过得更发达,人人都往高处走嘛,是这么个道理。想不到的是后来。那个人 心性又急又狠,这是我们一家慢慢才知道的。那家伙后来见我爸成了老族长最器重 的渔户,气坏了。因为山里有大水的日子也不过几十天,常年都是干旱地,要时不 时吃到大鱼就得依仗我爸这样的‘旱手鱼王’。老族长那儿节令多,喜庆多,来往 亲朋好友多,要用的大鱼就多。大鱼在山里是最贵重的一道大菜,宴会上算是席眼, 是响当当的一道彩,那些宾客一见大鱼加了菜码花头端上来,再稳当的人也得喊一 声‘嚯呀好家伙’!就这样,做席东的老族长心里美死了,自然忘不了捉大鱼的是 谁…… “也就为这个,那个‘水手鱼王’恨死了我爸。他来不及把我爸的手艺学到, 就下了狠心。他不能让大山里再有第二个鱼王,日里夜里都琢磨这个。表面上他还 是老哥老弟叫着,只是不领小女儿来了。她自己往这儿跑,一有空闲就偷偷跑了来。 我们俩一块儿下水爬山摘野枣,成了拆不开的一对。我那时心里明白她以后一定和 自己在一块儿,这叫‘成亲’。我一想‘成亲’汗就出来了。那会儿我不说话,她 也能看出我想了什么……有一回她爸因为她跑出来一整天,就打了她。可她还是要 偷着来我们家…… “就在她爸领她见了老族长孙子的第二年夏天,山水发得大,发黄的水把沟谷 全灌满了。这样的季节我爸不太出门,因为他知道‘生水’无鱼,水里的鱼不是上 游冲过来的,是‘熟水’里的鱼给赶出来的。反正他对这些鱼没有办法。被‘生水 ’冲出来的鱼个个脾气躁,特别难捉。我爸刚学了一点游泳的本事,哪里有下水捉 鱼的心。可是那个‘水手鱼王’一遍遍鼓动他下水,说你要长艺不练怎么成?这样 的大水就是大机会,有我在一旁还有你吃亏的时候?我爸经他一说就动了心。那人 专捉水中的大鱼显摆,让我爸眼馋。捉鱼的人一见这种摇头摆尾、奓着鳍的大鱼就 会两手发痒,那心情你能明白。他就这样跟上那人一连两天下水,还是一条鱼都没 捉到。那个人把我爸越引越远,最后领到了一条静水汊子里,说这样的地方最易得 手,你就放手捉大鱼吧,它也许就藏在草须里。我爸真的发现有条大鱼在靠岸的地 方,他对这种溜边的鱼心里多少有点底。可他正准备靠上去,想不到的事情就发生 了……” 老人的声音哽咽了。他平静了一会儿才继续说下去:“原来那里伏了一条大嘴 鱼,它正恨着恼着,正等人下口哩……就这样,我爸在那个夏天丧了命!那个人又 喊又叫找到我妈,说河汊里出了吃人的怪兽,自己也险些完了…… “我们家里塌了天。妈妈不信那个人的话,从一开头就觉得他没安好心。这是 两个山里‘鱼王’相争,是一出说不清的凶案。可怜我爸把那人当成了朋友,还当 成了儿女亲家哩。从这以后大山里只有一个‘鱼王’了。我妈哭得眼睛都看不见了, 几天后人就不行了。她过世前拉着我的手说,你是‘鱼王’的后人,是个男孩,我 担心那个坏人要让咱家绝后啊,你别待在家里了,别想这青堂瓦舍。最值钱的是捉 大鱼的本事,你扔开这个家自己闯荡吧!妈妈的话我不能不听。如今看,那会儿我 爸刚刚出事,她心里惊慌,不过说出的话一点都没有离谱。我妈一直比我爸有主意。 她嘱咐我:一辈子都不能下水,不能钻进水里捉鱼,咱是‘旱手’,咱就是旱地捉 大鱼的人,这才是咱的方法。我哭着说记住了,我要像爸爸以前那样,离大水远远 的……妈妈千叮万嘱:那个‘水手鱼王’的小女儿千万不要再见面了,你记住。可 我觉得她才不会害我。我吞吞吐吐,妈妈就说:你记住,你是一条鱼,那孩子好比 钓鱼的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