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秋霜铺地没有多久,冬天就来了。老人大多躺在炕上,指挥我干这干那:收回 菜园里最后的红辣椒,挖回埋在后院的木炭,采来几把草药,封好几坛酱菜。他说 这个冬天不比平常,要备下双份的粮草吃物,糊上所有的屋子缝隙。我照他说的做 了。天气好的时候我想扶他出门晒太阳,他只是趴在小窗上。他望着远处,如果我 估计得不错,他在望一个被山岭挡住的地方,那里蒙了一层蓝色雾幔…… 在第一场大雪之前,老人说:“你想家不想?真该让你爸来住几天了,我和他 说说话。”我和他想的一样,这些天总梦到爸妈。可是我不敢离开,因为老人卧炕 的时间太长了,这儿需要我。就连猫也不像过去那么贪玩,它有时会一整天待在老 人枕边。这是一只好猫,可惜它还不会做更多的事情。如果它能为老人做一日三餐、 能端水多好啊!那样我就能回一趟家,和爸爸一起返回了。我心里多少有些不安, 害怕。我隐隐约约感到这个冬天里,我非常需要和爸爸一起迎接一个事情,这个事 情太可怕了。 我为老人熬药。每一味药的加减都按老人的指点去做。他喝着汤药,效果却不 似从前。大雪扑扑落下,一天一夜不停。早晨醒来,外面的雪已经一尺多厚,没有 风。如果是过去,这样的雪天多么好啊,屋里大炕暖暖的,灶里有火,锅里有芋, 有时还有鱼汤。眼下这些差不多都有,可就是心上发冷。老人仰躺着,伸手要地瓜 糖。我递给他,他嚼不动,只是吮着。我们这儿常年都有地瓜糖,屋里的小筐子, 衣兜里,都装着它。我跟老人出门捉鱼时,也时不时地嚼一块地瓜糖。这会儿老人 吮着地瓜糖,一声不响。他在想什么?想大鱼?这个冬天的大鱼都藏在了雪和冰下, 它们该过一个最平安的冬天了。也许老人正想别的,比如他这一辈子,一辈子捉鱼, 一辈子躲和藏…… 太阳出来,还是没有风。太阳把雪地融开一层,很快又冻住了。天干冷,一切 活物都消失了。老人躺着,偶尔指一下屋顶,说:就因为防着大雪压塌,咱这屋顶 是用最粗的木头搭的。我点头。老人又指指另一边,说:大雪封门的日子,咱地道 里存的东西能吃到来春。我点头。 老人夜里时睡时醒,白天也一样。有时他醒来会说一些前后不接茬的话。“山 里人要防着两种东西:毒鱼,毒蘑菇。不易哩。”“她一直暗里访我,我躲不掉。 她其实在看。”“长辈人牵手走三里,自己走七里。一辈子十里。”“老天爷不让 人在一块儿,就走不到一块儿。人在山两边。”“我会牵挂这孩子,还有猫。都没 长大。” 我把他的话一遍遍琢磨,不能全懂,可还是泪水蒙蒙。我知道老人在从头想一 辈子的事,想到现在,又想身后的事。我不敢望前边的一段山路,因为那路上没有 老人。当有一天我回到爸爸妈妈那儿,他们会问:“学成了吗?”我会摇摇头,然 后告诉他们: “‘鱼王’说了,人的一辈子都在学,最后也不能说学成了。” 我已经在心里认定老人就是“鱼王”,尽管他从不承认。如今往昔里的那两个 “鱼王”都不在了,老人大概就是最后的“鱼王”了。 老人好像能看穿我的心事似的,有一次睁大眼睛往旁边看,我正在往炕下添木 柴,这会儿赶紧跑过去。他手抚着我的头说:“孩子,你跟我这几年没学到什么本 事,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你爸妈。他们把孩子交给我,是想让你当个‘鱼王’… …”我的泪水在眼里打旋,大声说:“你就是‘鱼王’!我听明白了,‘长辈人牵 手走三里,自己走七里’,我记住了!我一定走好自己的‘七里’……”老人盯住 我:“聪明孩子!”他的头歪向窗户又说一句: “不过孩子啊,我真的不算‘鱼王’……他们都死了……” “难道这山里就没有新‘鱼王’吗?” “我不知道。孩子,你的路还长哩,自己找找看吧……” 老人说完,疲倦地闭上了眼睛,睡过去了。猫一直在听,这会儿往老人身边偎 了偎,头抵上他的腋窝,也睡去了。屋里只有我一个人醒着,听着灶里噜噜的火苗。 我依恋老人,依恋这座小石屋。在无边无际的大山里,这座小石屋是最暖和的地方。 我挨过了多少大山里的冬天,所有冬天都是和长辈人一块儿度过的。我不敢肯定以 后还会这样,人总会孤单的,孤单地走完那“七里”。 我这些天总盼着爸爸能来。我一个人有些害怕。可是外面的大雪厚厚的,除非 发生奇迹,爸爸是不会出现在这儿的。这些天老人好像病好了大半,能长时间坐起 来,还减了药量。有一阵他还让我扶着在屋里走动,到地道贮物的地方,喜滋滋地 摸着地上堆的地瓜和萝卜,摸酱菜坛子。他站在屋门前,从缝隙中看着外面,咕哝 :“你爸开春就来了,你安心等吧。” 老人说完就到屋角,掏出腰上的钥匙,打开了一个不大的箱子。平时谁也不在 意这个箱子。我发现箱子里不过是些小杂物,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他打开一个油 布包,解开,抖一抖,是一件绣了一条大鱼的肚兜。我愣住了,看着。老人重新把 箱子锁好,只将这肚兜拿到窗前,一只手扯紧了我。 “日后,春天雪化了以后,你去南边吧,就是那片发蓝的雾气下边。那里有一 个人会收留你。她是个老太婆了,你知道她是谁……”老人抚摸着肚兜。 我忍住了一汪泪水:“我哪也不去,我不去……” “她见了这个肚兜就会收下。去找她吧,她捉大鱼的本事比我强,她会让你不 再怕水……” 我的泪水流了满脸。我说:“我哪儿也不去,我就在这屋里,我就和你在一块 儿……” 老人摇摇头:“我说的是春天,是雪化了以后……” 这个夜晚我再也睡不着。好害怕啊。我盼爸爸能和我一起过这个冬天,过完剩 下的日子。不,我想让这个冬天永远也过不完,就让我一直听着灶里火苗噜噜响吧。 就在老人交给我绣了大鱼的肚兜不久,大约是第五天吧,老人晚饭喝了一小口 鱼汤,抹一下猫的鼻子,握着我的手睡着了。我等他睡得深沉,就抽出手,去灶口 添柴。 这个夜晚外面起了风,大风吹得到处呜呜响,一直响到黎明时分。我迷迷糊糊 睡着了,最后被猫的大叫惊醒:它正在老人枕边大叫,叫几声又看我。我去看仰睡 的老人,看不出什么异样。 只是老人再也不会醒了。他永久地睡着了。他像平时睡去一个模样,只是不会 再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