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我一辈子都会惊奇这个冬天里的事情。我会惊讶自己:突然就没有了惧怕。我 知道自己担当一切的时候终于来到了。我成为小石屋里的主心骨,第一次由我来决 定所有的事。大雪天里没有一个人可以商量和交谈。猫在屋里叫着,用头一下下蹭 我。它仰头看我时,让我心上发沉。我抱着它,飞快地想着接下来的事情。 三天之后,我把老人葬在了小石屋东边的松树下。这儿他一定喜欢,这儿是他 以前停留最多的地方。冻住的山土和碎石考验我的力气。锹,镐头,凿子,一切工 具都用上了。用了整整两天的时间,老人,师傅,爸爸,好不容易才与他原来安睡 的地方分开。我把那个上锁的木箱放在他的身边,钥匙系在他的身上。我用一层层 松柴搭起了一座地下小屋,里面铺了软和的被子,让老人继续安睡。我为这座松木 小屋加上顶盖,最后是封土。 整个过程猫都和我在一起。它丝毫没有耽搁我做事,只想帮我,只为它自己的 无能而惭愧。我做完了一切,抱着它回屋。 从此这个屋子的炉火就不旺了。噜噜响的火苗一下就消散了。我冻得受不了, 但怎么都生不成原来那样的旺火。我整夜和猫相挨,一块儿抵挡长夜。 这里太冷了,谁也无法待下去。可是我记住了老人的话,收好那个绣了大鱼的 肚兜,安心地等待:爸爸一定会在春天雪化后赶来。 等啊等啊,春天来得真慢。直到有一天我发现老人坟头的马兰醒来,知道快了。 几天之后沟谷里有了淙淙水声。又过了几天,近处的白雪变得发暗。首先是鸟儿飞 来,接着有四蹄兽箭一样冲过屋前的小路。 在山花开放之前,我企盼的人终于来了。爸爸身背一大坨东西出现在屋前的山 坡上,我和猫一块儿跑去迎接。爸爸打了裹腿,穿了生猪皮缝成的裹草靴,它的名 字叫“绑”。我抬头端量爸爸,立刻发现他老了许多。我鼻子一酸,泪水和第一句 话一齐涌出:“老人不在了……” 爸爸并没有特别吃惊的样子。他只是久久站住,盯着小石屋说:“我做过一个 梦,梦里清清楚楚。我那会儿爬也要爬来,可大雪堵住了路。我知道这个冬天凶险 ……” 接下来的几天,一个共同的难题摆在我和爸爸面前。怎样离开?去哪儿?回家 还是往南?我让爸爸看了那个绣了大鱼的肚兜。爸爸果然问了一句: “学成了吗?” 这句话本来不必回答。我摇了摇头。爸爸毫不犹豫地说:“那就听师傅的话, 往南吧。” 我其实早就打定了主意。不过这主意得到了认可,就更加无法改变了。我们把 屋子收拾了一下,归拢着路上要用的东西,准备锁门。背猫的器具是一只带盖的柳 条筐子,可是最后当我试着把它装进去时,它没命地喊叫,怎么也不愿离开。爸爸 想了想,就把老人用过的一些东西放进筐子。猫在筐里嗅着,总算哭哭啼啼伏下身 子…… 爸爸和我一起上路。他说:“你找到那儿我才放心。这条路看来不长,不过是 一条不熟的路。谁知道会怎样哩,不看到她什么都不知道……” 可是我并不担心后来的事情。奇怪的是我总觉得什么都由师傅生前安排好了, 那个老太婆一定会收留我。走在路上,爬上高处望着那片蓝色的雾气,突然又惊讶 了。自己竟然从来没问一句:我见面后怎么能认出她来? 这句话后来终于被爸爸提出来了。我的回答令他吃惊。我说:“我认得。我一 定不会认错。” 那片蓝色雾幔下的隐密就要显露出来了。也许真正的“鱼王”就藏在雾幔下。 从这儿到那儿看起来不远,走起来却像遥无尽头。猫在背上的筐子里喊叫,我不得 不时常停下安慰它。可有时我刚打开筐盖它就跳出来,一纵就蹿出很远,瞪大一双 生气的眼睛。它久久望着来路,盯住小石屋的方向。 好不容易才将猫哄进筐里,我们继续上路。那片蓝色的雾幔一点点褪开,一片 高高矮矮的山头清楚了。地势好像越来越高,因为山水总是从前边流过来。我们几 乎没有看到什么屋子,一路上只有几个采春芽的人,他们把绿色的叶芽扳下装进背 篓。爸爸向他们打听:山隙里可有单独的人家?可有一个住了老太婆的小屋?他们 有的摇头,有的东指西指,这反而让人更加糊涂了。 我只怕忘记和弄错了和老人一起看到的那片蓝雾,记住它在小石屋的正南方, 在正午时分的太阳底下。只要有太阳,我们就不该走错。 走啊走啊,一天用完了,不得不找地方宿下。我和爸爸好不容易找到一处半塌 的石屋,它小到只有一间,里面还有废了的锅灶,灶前长了半人高的枯草。我们将 枯草铺成睡觉的地方。半夜很冷,睡不着,爸爸就问一些老人的事情。我告诉:咱 们这一回要找的是师傅仇人的女儿,她是大山里最后的一个“鱼王”了。说到这里 我突然想到了那个上学的地方,戴老花镜的斜眼老头儿,问:“他还在吗?”爸爸 说还在。我说:“他常常提到的老族长肯定不在了。”爸爸说:“那可不对,老族 长不在了,那还了得。”我告诉爸爸:我们捉到了许多条大鱼,就从来没有想过送 给老族长。爸爸叹气:“谁知道哩,也许这是你们的一个大错啊。” 第二天重新启程。从早晨走到中午,终于看到一座石屋。屋子建在半枯的河道 边上,冒着炊烟,让人看一眼心里就暖暖的。爸爸说快进去看看。我们拍开门板, 来开门的果然是一位老太婆,她胖胖的,戴了黑呢小帽,张大嘴巴看着来人。我心 里立刻说:不是她。正这会儿又出来一位上年纪的男人,这就更加证实了我的判断。 爸爸打听附近有没有一位独身老太婆?男人指指我们过来的方向:“以前住在那边, 搬开有几年了。” 我和爸爸都认为昨夜住宿的半塌石屋就是那位老太太的,这样一想心里豁亮了 许多。我们尽可能登上山顶,这样就能看得遥远,如果下面的沟谷中有人家,一眼 就能看到。可是太阳快要沉下西山了,还是一无所获。看来这一夜又要在山谷里挨 冻了。我和爸爸找着草窝和背风的地方,拍打背上的筐子安慰猫。 天色模糊,山影混在了一起。爸爸取出干粮,我这才觉得饥饿难忍。可是刚刚 咬了几口,我好像嗅到了一股熟悉的烟火气。我站起来。这气味和老人灶前发出的 一模一样,是松枝和山草混合一起燃烧时散出的。我大口呼吸,辨别着它从哪儿飘 来。啊,正这会儿我嗅到了鱼的气味!我小声说:“是鱼,鱼汤……” 爸爸和猫都停止了咀嚼。他和它昂起头,顺着我指点的方向嗅着。 我再也无心吃干粮,掮起东西。爸爸把猫放到筐子里。脚下的路看不清,只得 小心攀着往前。风中的气味引着我们,这使我们不至于走偏。可是后来一道陡岭挡 住了路,不得不花一段时间绕开。风中的烟火气和鱼的气味一下浓起来,只不过它 来自另一个方向。我明白刚才是陡岭阻挡的原因,现在飘出的烟气直接扑进我们的 鼻子里了。 就在离陡岭南边一里多远的地方,黑黝黝的树丛中好像有一点光亮在闪跳。因 为走得太急,我和爸爸都跌了跤。猫发出急急的呼叫,我赶紧拍打阻止它。 一幢小屋的轮廓出现在前边。小窗是橘红色的。我对爸爸说:“就是这里,我 们就在这里过夜吧。” 爸爸拍门。门板厚厚的。屋里没有应声。我和爸爸一块儿拍着。 门开了。屋里出来一个人,手里擎着一盏马灯。我差点喊叫出来:擎灯的是一 位七八十岁的老太婆。她的头发白了多半,瘦瘦的,额头有点鼓,下巴往前奇怪地 伸着,一双大眼闪闪发亮。我的心狂跳起来,在心里说一句:“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