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最让我惊奇的是那只猫。它比我更早地找到了归宿,从那个装了老人杂物的筐 子里一出来,就眯着眼睛看着四周,最后仰脸嗅着灯影下的老太太。它和她对视了 几分钟,那专心的模样使我和爸爸都不敢吭气。就这样看了一会儿,它毫不生疏地 走过去,用脑瓜蹭起老太太的手、胸和膝盖。老太太翘翘的下巴压住了它的脑瓜, 把它揽到怀里。它马上就要睡过去,这使人想起它已经许久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了。 一个怀抱了猫的老太太,什么话都好说了。我心里热乎乎的。所有的话都挤在 嗓子眼里。爸爸两手抖着,上前或后退犹豫不决。他像是要搬弄什么东西的样子。 老太太示意他坐下,他坐下后身子还是拧动,吞吞吐吐:“我,我和孩子找得好… …好苦哇。我和孩子从他师傅那里一路找啊问啊……” “你们找谁?”老太太搂住了猫。 爸爸站起来。我挡在了他的前边。我忍住了才没有让泪水流出来。我说得磕磕 绊绊,自己也不知说了些什么。我好像说了自己的师傅、干爸、鱼王,我们怎样一 遍遍遥望蓝色雾气;最后,我说了老人过世的这个寒冬……我的泪水流出来了。 老太太闭上了眼睛。 爸爸牵着我的手:“我把这个孩子给了他,他走时又把这个孩子托付给你……” 我的眼泪干了,盯着她。她没有看爸爸,一下下抚摸怀里的猫,磕打牙齿说: “这猫留我这儿吧。”我急了:“我和猫是一起的,这是我的猫……”老太太摇摇 头:“猫是那个老头的。”焦急中爸爸使劲揪我的手,我这才想起那个绣了大鱼的 肚兜…… 老太太揪住红色肚兜的眼神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她揪紧了,放在灯前看,然 后反身回了里间。我和爸爸待在原地,等一个结果。这差不多是对我的一个判决。 老太太红着眼睛出来了。她一声不吭为我和爸找出了吃的东西,从锅灶中盛出 一碗热腾腾的鱼汤。我们大口吃喝时,老太太又在一边搭了一个地铺,这自然是为 我们准备的。 爸爸在老太太这儿待了两天才离去。他和老太太说了不多的话,因为老太太不 想说什么。他满肚子话说不出,叹气,搓手,最后不得不离开。他出门时老太太也 没有起身送,只交给一包地瓜饼和一只盛了水的扁囊。天气好像在几天内变暖了许 多,一开门全是野花的香气。我出门送了爸爸一程,猫尾随了几步又返回。爸爸一 句句叮嘱,都是老话。 我和猫睡在了老太太身边。她的觉很少,有时半夜起来到另一间屋抽烟,因为 猫害怕烟。她有一次抚摸着猫说:“可怜啊,剩你自己了。”我心里知道,她想听 到更多老人的事情,只是懒得问。但是我也不知从哪里说起。 天越来越暖了。老太太在太阳最好的时候有些高兴,背上背篓领我出门,猫也 随上。我们转了不远就看到谷地里有一片水,水靠近一道陡崖,虽然不太大,却也 比得上我上学时看到的那汪绿水了。老太太说:“夏天它还要大。”我问:“我们 去逮鱼吗?”老太太没有回答,站了一会儿领我往相反的方向走去了。 我们在干旱的山沟谷地转着。在山阴处,我从阴湿的苇荻旁找到一汪水、几个 深深窄窄的水坑。我从幽暗的水草那儿嗅到了熟悉的气味,不由得挽起了袖子。老 太太嘴角有了笑容。 我长时间蹲在水边。我在想鱼待在哪儿,鱼的模样,鱼头的方向。我心里默念 了一句“师傅”,像他那样疾速出手……大鱼轻易地逃开了,除了翻起的一大朵水 花,什么都没有。我又要试一次,老太太按住了我的手:“只能一次。”她说得真 对啊。 这一天归去时总算没有空着背篓。老太太用一面捞斗和小鱼叉,逮了一条不足 一拃的红鳍鱼、两条更小的青脊鱼。红鳍鱼用来熬汤,我们刚来那一天就喝到了这 种鱼汤。老太太说:“他没有教成你啊。”我说:“这太难了。‘长辈领三里,自 己走七里’,我会成的。”老太太磕打牙齿:“是这句话。” 这天夜里我紧挨着老太太,我们都没有睡。我冒冒失失说:“我要跟你下水… …” “那个‘鱼王’就是被仇人领到了水里,你不怕?” 黑影里我看到了她尖亮的眼睛。我盯住这眼睛说:“我不怕。” “我和你师傅是仇家的后人。他恨着我,我也恨着他。到了你这儿,谁都不恨 了。也许你会把‘旱手’和‘水手’的本事加在一块儿……你才是老族长最喜欢的 人,再也没人和你争夺……”老太太说到这儿,像是被噎了一下,不再吭声了。 我想爬起来,却被她伸手按住了。我大声说:“师傅从来不恨你!他一直想着 你……” “我恨着他。”老太太闭上眼。 我不相信。我想问:真的恨着,会送他绣了大鱼的肚兜?会去找他?可我不敢 这样问。我只说道:“我一条大鱼都不会送给老族长!” 老太太欠身看我,睁大了眼睛:“啊,这才像个‘鱼王’!”她说完这句话把 我连同身边的猫搂了一下,轻轻拍打。一股热流从心头流过,这让我想起了在母亲 身边、在师傅身边的那些夜晚。老太太仰望着漆黑的夜色,像是说给夜色深处的一 个人听: “两个‘鱼王’都走了,你也走了,这里只剩下我自己。干干净净,再也不用 挂记老族长了。那两个人太挂记他了,最后都死在这挂记上。捉到最大的鱼都想送 给老族长,就像害了魔怔……” 我一字不落地听着,有的能听明白,有的不能。 “我不敢说我爸手上干净,不敢说他是无心把那个人领到大嘴鱼那儿的,因为 他有大贪心,想当大山里独一份的‘鱼王’,做老族长的渔户,最后还想和老族长 攀上亲戚。就是大贪心害了他。他一辈子靠捉大鱼盖起了青堂瓦舍,又想别的。他 捉到最大最好的鱼,不是卖给沙河集,只想送给老族长。老族长有一年赏给他一个 玉石烟袋嘴,他高兴得供在一个地方,下面还铺了一块红布。第二代老族长才四十 来岁,要祝寿摆大宴,他就睡不着了,想去捉一条大鳜鱼。那种大鱼光有大水还不 行,还得等着‘生水’冲开‘熟水’,把大鳜鱼从老窝里赶出来…… “我爸那一年七十多岁了,手脚都不灵便。他害了风寒,一天到晚咳嗽,照理 说不该下水。可他全不管这些,一心只想捉那条大鳜鱼。他捉了三天。捉了好几条 一尺多长的白鲢,也算是大礼了,可他说不行,一定得捉到大鳜鱼。有一天月亮好, 他半夜做了一个梦,咳着爬起来,谁也拦不住,就因为梦里有一条大鳜鱼对他笑, 说它在一个好地方等了他几天哩。我爸直接奔梦里那个地方,走过一个河湾说不对, 又找。就这样一直找到一个长满了乱草的脏水湾,这种地方怎么会有那种大鱼?他 捉了一辈子鱼,从远处一打眼就能明白这种脏地方不会有像样的大鱼。他是被贪心 害了,被一个念想害了。那会儿他什么都不顾,扑通一声跳进脏水,再也没有出来 ……” 她停住了叙说,闭上眼。这样许久她才拍拍我,把猫揽到自己身边,像是有些 害冷,牙齿打抖:“我和妈找了一天,最后才看到水边的衣裳。我爸原来让乱草须 给缠得结结实实,他越是往外挣,那些草须就越是缠得紧。他要在年轻时候、身体 好的时候,这些草须不算什么……我妈哭得昏过去,大哭大叫。她第一个想起的还 是老族长,想去告诉他,告诉‘鱼王’就为了给寿宴添一道大菜,再也回不来了… …看门人挡住了她,那人被她哭烦了,就把她推走了,最后连老族长的面都没见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