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夏天来到之前,因为不能下水,我只是跟在老太太身边做一点别的事情。她的 小石屋与我师傅的十分相似:从外边看上去都小小的,迈进去才会发现多么巧妙好 玩。这儿也有藏东西的地窖,有和地道连通的许多地方。所有这些都派了不同的用 场,有的放粮食,有的放蘑菇干菜,还有的只堆放腌菜。与我师傅不同,她特别喜 欢做野蜜果酱,蜜和果子都从山里采来。这里还有一坛坛虾酱和蟹酱,而师傅那儿 只有鱼酱。我们把囤里的瓜干掏出来晾晒,把各种干菜和草药都搬出来。她和师傅 都是使用草药的高手。几乎每摸到一样东西都能想到过去的日子,我实在忍不住, 就说起来。 老太太一边干活一边听。当我说到老人最后天天熬药,一夜夜咳嗽憋气,老太 太低下头:“我们俩都害在烟上,都抽了一辈子烟。一个人的工夫多了,就用烟打 发。”这样说着,突然问一句:“那边的门锁好了?”还没等我回答她又自语一句 :“人没了,锁不锁都一样。”我告诉她:那门是锁了的,因为说不定哪一天还要 回去,我太想那里了。老太太点头:“我们一起去看看吧。那个倔家伙啊……” 我听得明白,她叫他“倔家伙”。 我在心里已经将两座小石屋的人合在了一起:如果那样该是多么好啊!那将是 完全不同的日子,完全不同的四季!那时噜噜响的灶火旁会有多少欢声笑语,多少 故事啊…… 大水汇到了山谷。日夜都是哗哗水声。一个夏季的水能让大多数沟谷流淌起来, 一直流上一个多月,然后水势越来越小,直到形成秋天的一汪汪水潭。小石屋南部 的那个大水洼变成了一个椭圆形的湖,它在太阳下闪着诱人的光亮。这一天终于到 了,老太太掮上背篓对我说:“走吧。” 在湖边,她让我坐在岸上,然后直接走进了水里。她入水时就像鱼一样,并不 挥手扑打,也没有溅起水花。她顶多在经过的水面上留一条不大的水纹,就像深水 里游过一条大鱼一样。她大概将这片大水变成了自己的园子,这会儿正四处看着呢, 踩踩地垄,顺手摘些豆角之类。 我待在岸上,过了很长时间还不见她出来,真的慌了。到处看不见她,水面静 静的,没有一点波浪。我想喊,又喊不出……她入水后总是无声无响,扎到深处再 没一点痕迹。这样过了很久,我才从大水的另一边看到一点点踪影。我最好奇的是 她怎样在水里喘气?要知道人总要喘气啊!我想问,又忍住,因为我想自己观察这 个秘密。 我试着下水了。她并不教我如何划水、怎样使用两臂和双腿,而是直接牵我进 水,一直往最深处牵。我吓得喊起来,她就在大水的下边,让我踩上她的背和肩, 这样我就能将头伸出水面呼吸了。人在水中呼吸是最大最大的事,可是我觉得她对 这件大事并不看重。一入水,她的手和脚好像一下都变成了鳍,她自己也变成了大 鱼。 我们一连多少天都来湖边,从太阳出山下水,到太阳落山回家,中午饭就在湖 边吃。她的背篓里有个小铁锅,它就支在水边。在这儿做饭是最简单不过的:扔进 沸水里一点米、几把绿芽,再加一条鱼和一只蟹。吃过了午饭一直不饿,我们就在 水中待到月亮出来。月亮下的大水常有黑黝黝的影子划过,那是我们的倒影,或者 不知什么东西。所有的影子都让人害怕。我问:如果遇到大嘴鱼怎么办?她说这里 没有那种鱼。我又问:有没有另一些害人的东西?她说这里就好比她家的前院后院, 没有生疏的东西,放心好了。我问那些窜来窜去的黑影是什么?她说水里和山地一 样,所有动物脾性不同,有的喜欢在夜间出来转悠,有的偏在大白天睡个懒觉。 最让我吃惊的是,我好像并没有被她细细教过怎样游泳,可是渐渐再也不那么 怕水了。我在水里扎猛子、仰漂,有时潜在深处还想和她说话,因为忘了呛水这回 事。我果然很少呛水,也习惯了在水中长时间待下去。我终于发现老太太是怎么喘 气了:她能够在水中憋很长时间的气,还能漂在水上睡觉,直等到做完一个梦再醒 来。当然这只是我自己的揣摩,她也许从来没有真的睡着过。 猫在岸上呼叫时,我们就要回它那儿。老太太不愿让它焦急。我发现她多少将 猫当成了那个老人的孩子,而不是我。 以前在老人身边时,他曾讲过那个“水手鱼王”有多么好的水性,也讲过他的 女儿怎样在水中嬉戏。但如果不是亲眼看到,怎么也不会想到人在水里会是这个样 子。我觉得老太太在水中活动,就像我们山里人平时爬山过岭、采蘑菇和春芽、侍 弄房前屋后的坡地一样,都是随随便便没有一点妨碍的,不同的只是变得更灵巧了。 她在水中是鱼,上了岸才是人。我有时看着她上岸,湿漉漉地站在那儿,水珠落了 一地,一双圆眼雪亮,下巴往前探着,心里总要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这是一条 “人鱼”!我想不出她年轻时的模样,只觉得眼前这个人和常见的山里人太不一样 了。也许她一年年往鱼的习性上靠近,或者从她的祖辈就开始靠近了,最后也就成 了眼前的模样。我不敢把心里的猜测说出来,害怕她生气。但我认定一个“水手鱼 王”的后人真的会是这样。我也能明白她为什么恋着这片湖水,因为她在土上并不 自在,再说一年里只有一个多月的时间才能下水,要从深秋时节一直等到来年夏天。 所以这个夏天对一条“人鱼”来说,真是太宝贵了。 明晃晃的月光下,老太太似乎比白天还要高兴。她让猫在家里看门,跟它小声 咕哝几句,它真的安稳了。我们来到了湖边。她眯着眼看银光闪闪的远处,伸手往 前一指。我好像看到了那些被风吹成一束银练的地方,就像一群鱼在排队赶路一样, 一块儿睁大了圆亮的眼睛。我惊呼起来:“啊,所有的鱼晚上都出来了!”她摇头 :“那不是鱼,那是一条街,街上有灯火。”我不信。她说水里和地上的村镇是一 样的,大街大巷的灯火就要密一些。 我们往那儿靠近。随着越来越近,那条银练就一点点消失了。我问这是怎么回 事?她说我们惊动了水街上的人家,它们就把灯吹灭了。我当然不信。大水的右边 和南边就是陡崖的影子,那儿大白天都阴森森的,夜晚特别吓人。每到了挨近那儿, 我只得一个人呆望,看着她消失在阴影里。这段时间真是难熬,因为我在大水中央 本来就害怕,这会儿独自一人…… 我总觉得那片阴冷黑暗的地方隐藏了各种东西,这样的夜晚发生什么都是可能 的。 有一次,我正在这样焦急不安地等待,突然远处那片黑乎乎的深水处传来了咚 咚声,就像一阵突然敲响的鼓声,闷闷的,震得心上发疼。我的头发梢立刻竖起来。 我想呼叫,又不敢张嘴;想往前,又不敢活动。我就这样待着,小心又小心,后来 却发现自己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往岸上移动了。我在离岸几尺远处等候,随时都准备 跳到岸上。 老太太终于出现在明亮的水面上了。我呼出一口气,迎着她游去。接近了,我 发现她脸上的每一滴水珠都闪着快乐。“崖下的水才够深,那边什么时候都有深水。” 她说。我问当湖水半枯了,还有深水?她说:“有。这片大水跟别处不一样,它有 根,崖下边就是它的根。”我糊涂了:“每一片大水都有根吗?”她摇头:“最后 变成了一小片死水、干枯了的,就是没根的水。水和树一样,没有根就得枯。” 我不再问了。我从来没听过这样的道理,这可得好好琢磨一番。我好像想明白 了一点:眼前这片湖水尽管在干旱季节只剩下了一汪,只像个大一点的水潭,但直 到最后它也不会焦干。它的秘密就在陡崖下边,那儿有它的根。我心里一阵豁亮: 老太太的小石屋离这儿不远,就因为一个“水手鱼王”不能离开水啊!这就是她和 师傅最大的不同了。 我想自己有一天一定会鼓起勇气,去亲手摸一摸那个大水的根。 大树的根我见过,大水的根会是什么模样?想象中那儿非常寒冷,即便是夏天 也会有刺骨的凉意。 我说:“我听到了鼓声……” 老太太仰着鼻子,发出了“吭吭”两声,转身看着湖面:“我没听到。也许是 浪拍在崖上吧。” 我还是疑惑。因为这个夜晚没有一丝风,哪里有什么浪。 这会儿我在想:夏天逝去之前,我一定要到那片深水里去。 无论是白天和晚上,她好像都没有领我去陡崖下的意思,也许等我有了更好的 水性之后,她会这样做的。她总是在那道银闪闪的水线上与我分手,然后就扎到那 片黑漆漆的深水里了。 那里究竟是怎样的,老太太从来没有仔细说过。她也没有从那里带回一条鱼一 只蟹,就连一绺水草都没有。她只不过要在深水里才舒服,水越深越好。有一阵我 甚至起了疑心:难道这儿就是“旱手鱼王”丧命的地方?这样一想,身上立刻有一 种悚悚的感觉。 一连几个夜晚我都没有睡好。老太太发现我在炕上不停地翻动身子,就拍打我, 想让我睡去。我还是睡不着。除了想那片大水的根,想那个阴森森的地方,还想安 歇在北边小石屋旁的老人。我流出了泪水,又偷偷抹去。 这一天黎明好像来得格外早。小窗上扑满了霞光,老太太起身。她偶尔要睡个 懒觉,静静地仰卧一会儿。我觉得她这个睡姿也像一条鱼。她不胖,身子扁扁的。 我在霞光下好好端量她的脚,想看到蹼。没有,十个脚趾像我一样。老太太被我的 目光给弄醒了,打个哈欠坐起。她说一句: “你想回师傅小屋一趟?” “不……我想今天,让你领我去陡崖那儿。” 老太太又一次打起哈欠,伸展着胳膊说:“好,吃饭吧,吃个肚儿圆我就领你 下水……” 她一点都没有犹豫。这使我长舒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