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躲在树荫里的我看见谢尔盖神父从教堂的拱门里走出来,在正午太阳的直射下, 神父苍白的脸如同蜡铸的一般,仿佛顷刻就会熔化、蒸发。这让他有种远离尘寰的 虚无,让人感到他不是这个世界的人,至少他不属于几百米外城圈里火热的日子, 不属于方家胡同口卖炸油饼、老豆腐和鲜鱼水菜的早市,不属于雍和宫喇嘛们嗡嗡 的诵经声和善男信女燃起的缕缕香烟。他像只年老衰弱的猫,悄没声儿地存在于安 定门鬼子坟这块奇异的地界。 神父用手遮着阳光,朝东南张望,东南那片建筑是俄国东正教的建筑群,我们 称之为北馆的地界。北馆的前面是南馆,一座花木蓊郁的园子,里面有洋式的白亭 子和说不出名堂的纪念碑。无论北馆、南馆,都是我们的乐园。 神父转过身,把那张没有血色的脸移向了我们,我们知道,他的视力有限,十 几米外他什么也看不到,他的头发是白的,皮肤是白的,连眼睫毛也是白的。墓地 东边钉马掌的老孟头说,谢尔盖是坵子托生出来的,前生他的尸体没有入土。棺材 被封存在地面,北京人谓之“坵子”,是对棺木一种临时性的安置,被坵的灵魂轮 回转生,就是这般模样。要不人们为何老说“入土为安”呢,什么东西该在哪儿它 就得在哪儿,违背了这个规矩就得出麻烦,谢尔盖神父就是如此。我爸爸说老孟头 的说法是迷信,白发、白皮肤是一种病,白化病,无法根治的遗传性疾病,跟前生 入不入土没关系。我的同学李冬生说谢尔盖神父姓肖,有一半俄国血统,俄国人是 白人,白人自然长得白,眼睛正面看是蓝的,侧面看是绿的,像波斯猫。三种说法 我更信冬生的,因为冬生的爸爸是东正教徒,给教会养牛,冬生他们家就住在北馆 里头。冬生还说,谢尔盖喜欢人家叫他肖神父,不喜欢人家叫他谢尔盖,在北馆里, 人们都叫他老肖。老肖在北馆,级别只是助理诵经士,跟工友差不多,北馆里级别 最高的是司祭,老肖是干杂活儿、看管墓地的,教会管理的事且轮不上他呢。我们 这些局外的孩子搞不清那些复杂的关系,见了穿袍子的男的统叫神父,女的叫嬷嬷, 也不管他们是哪国人。但是我们一直管老肖叫谢尔盖,因为谢尔盖这个名字很洋气, 很外国。 出了教堂的谢尔盖径直朝大门走去,他的黑袍子如同一片阴影,在阳光下无声 地移动,眼瞅着就要移出我们的视野了,这时候小四儿一声尖厉的喊叫“谢尔盖, 老肖,你妈拉X ——”,声音划破了沉闷溽热的夏日空气,如同一把寒凉锋利的小 刀,将一幅静物画割裂开来。神父没有因小四儿的恶作剧停留,这样的伎俩我们重 复得太多了,已经毫不新奇,他行走的速度没有丝毫改变,那片巨大的阴影依旧滑 动在墓园的土路上。我们几个立即钻出树丛,朝着谢尔盖齐声高喊: 谢尔盖,大脑袋,黑袍黑帽黑腰带。 走一步,踹三踹,一屁崩出安定外。 一遍又一遍重复,一遍比一遍急促,一遍比一遍声高,没有目的,就是为了好 玩,就是因为我们嘴痒痒,那些太多的剩余精力无处发泄。 神父在墓园出口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还是走出去了。 我们迂回在墓园里,这里虽然荒芜,但是并不恐怖,不似中国的乱葬岗子那么 令人沮丧。这里好玩的东西很多,隐藏在各处的小虫子们是我们的乐趣源泉,金龟 子、磕头虫、花大姐、天牛、呱搭扁儿、蝲蝲蛄……只要你有心,随处可见。小虫 子们只要到了我们手里,下场都很悲惨,几乎没有善终的。这里是人的墓地,也是 虫子们的墓地,在我们眼里,人和虫子没有什么区别。鬼子坟石碑背阴的青苔下面 有水牛儿(蜗牛),那些水牛儿个头肥大,比城里墙根下的能大一倍。我们捉了来 捏在手里对着它唱: 水牛儿,水牛儿, 先出犄角后出头哎。 你爹你妈,给你买了烧肝烧羊肉哎, 你不吃,喂猫吃, 猫不吃,喂狗吃。 狗不吃,还得给你吃。 并不是因了我们周而复始的喊叫,而是因为热手的蒸烤,那些水牛儿极不情愿 地从壳里探出脑袋,伸开两只犄角,犄角上有眼睛,晃晃悠悠面目可憎。只要它们 一出来,我们立刻把它们排列在墓板上,让它们赛跑。大多数爬了几步就缩回去了, 没有哪个愿意在炎炎夏日里为我们奔命,于是我们就整治它们,把它们的壳在石头 上磨,磨出一个小洞拿小棍扎。这时候的水牛儿会疯了一样从里头挣出来,迅猛地 在地上爬,身后留下一条长长的水印儿…… 那些红肚子的蚂螂(蜻蜓)非常傻,落在草叶上睡着了一样,我们轻轻地用两 个手指头一夹,就能夹到一只。用线儿拴了,拽着一头让它飞,放活风筝,它们最 终的命运是脑袋和身子分家,在我们手里,没有哪只蚂螂能活过半个小时。天牛是 会夹人的虫子,有一口钳子一样的大牙,黑壳带白斑点,张开翅膀飞,硬壳下面有 红色的衬,像一层薄薄的纱,头顶两条长长的须子,活似戏台上戴雉鸡翎的武将, 是虫中珍品,但是不能轻易逮到。逮到几只全须全尾的可以让小四儿和李立子拿到 北小街花鸟市上去卖,一只天牛能卖一分钱,我们拿钱去小人书铺看小人书。小人 书铺一间门面,一个老头打理,一分钱看一本。我们通常分两拨,小四儿、冬生、 李立子,男生看《三国演义》,我和大芳看《嫦娥奔月》。老头不太欢迎我们,因 为我们五个人看两本书,占了他长长一条板凳。墓园里,细长的磕头虫闪着黄绿的 身子,在我们的拿捏下不住地磕头求饶,我们让它把头磕在我们的指甲盖上,叭、 叭、叭,一声比一声响亮,痒痒的,很好玩。趴在树干上的唧鸟(蝉)亮着大嗓门 “伏天儿——伏天儿——”没完没了地叫唤,我们用一根竹竿,一头粘上面筋,去 粘它们,一下午粘十几只,塞进玻璃瓶子里,看它们在里头掐架。蝉们互不相让, 能把腿掐折了。粘唧鸟的白面由我到厨房去偷,小四儿负责洗面,洗出面筋来才能 有黏性。经常偷面被我妈发觉,她让做饭的莫姜管好家里的面口袋,被人这样一把 一把往外抓面不是个事儿。莫姜说,小孩子都爱玩这个,连皇上都不例外,我在宫 里的时候宫里还有粘杆处,是专门伺候皇子、公主们粘唧鸟、逮蚂螂的。都是打小 时过来的,四太太不要管得太严。 莫姜过去在宫里当过宫女,溥仪被赶出紫禁城,她来到我们家当女佣,主要从 事做饭,管我妈叫四太太,是个麻利干净的老妈子,我们俩关系不错。 虫子之外,鬼子坟本身也很好玩,那些造型奇异的墓碑没有一个是相同的,现 在回想,每一件几乎都算得上艺术品。记得我曾面对着一个卷发美女石像仔细审视, 石像是半身的,比我略高,她侧脸低视的目光正好与我相对。我喜欢这个大姐姐一 样的石头美女,我的姐姐也有很多,但是没有一个面貌如此清晰、轮廓如此分明的。 我的姐姐们都已出嫁,平时极少回家,每到过年正月初二,她们会带着女婿和一帮 儿女回一次家,点到为止,上午来下午走,见她们甚是不易,不似这个石头像,想 看了随时来看就是。石头姐姐忧伤地看着我,嘴角微微有些翘,像是要跟我说什么, 如果说脚下的长方石头就是她的安歇之处,那么石头下面应该睡着一个卷发美女。 石头上全是洋文,我能读出的是“1880—1900”几个数字,那是她的年龄,二十岁。 冬生告诉我,这个是义和团捣毁北馆时候的遇难修女,叫达莉亚,义和团杀洋人, 也杀信洋教的中国人,甚至谁懂洋话、谁家有洋书也难逃一劫,那年光东城一带就 有二百多教徒死在义和团的大片刀下。那些人的遗骸没有入土,被安放在北馆的致 命堂地下室里,这是他们的习惯,受尊崇的人死后都放教堂里,比如说教会领导和 圣徒。他们认为遗体能搁在教堂里就是留在了神的身边,是至高无上的、很荣誉的 事情。我听了却别扭,才知道常去玩耍的北馆还有过这么要命的故事,北京这块地 界真不得了,保不齐哪个犄角旮旯就藏着一件大事情,让世界震惊,要不怎么叫古 都哪。 李立子从墓地的草窠里钻出来,耳朵上别着两朵喇叭花,他说他在学西门庆, 《水浒传》小人书上,西门庆耳朵上就别了一朵花,倜傥无限,很是惹人。见我在 石头人像前站立,他不管不顾,一把将石像搂住,叭地亲了个嘴,看来他还没有从 西门庆的状态滚出来。我想骂李立子,一想,反正也是个石头东西,说不定躺着的 死鬼还希望他亲呢。 鬼子坟墓碑的雕刻五花八门,有卷叶的,有花朵的,有十字架的,有三角的, 很多的上面还嵌着照片,有男有女,看着都不太顺眼。让人感到亲切的是一只石头 松鼠抱着一颗大橡子,蹲在一个墓的墓角,很是惬意的模样。我想搞清楚松鼠墓里 边是不是埋了个孩子,找了半天也没找到字迹。 墓地的灌木中,时常能寻见一些意想不到的东西,一个正向你张望的大骷髅, 骷髅的深眼窝里积着一汪清亮的水,像是刚刚哭过。几块堆积的大腿骨,一片精美 的铜饰,抑或两三颗说不出质地的彩色珠子……这片墓地曾经被彻底捣毁翻腾过, 地面的东西十分丰富,当然那也是义和团干的事情了。我想象不来义和团是些怎样 的人,听说他们是刀枪不入的半仙,打仗很勇敢,烧了很多洋教堂,跟《水浒传》 里的“哥哥”一样能打架。小四儿的爷爷就当过义和团,常给我们讲攻打北京西什 库教堂的故事,可是我见他削萝卜的时候削了手,照样流血,捂着跑到街道卫生所 去包扎。连小刀都抵不住的义和团能刀枪不入?肯定是瞎掰,吹呢! 鬼子坟的墓碑大多是义和团以后立起来的,再早的都躺在护城河河沟里,歪斜 在草丛深处,深埋在泥土下面了。有一回我无聊地坐在路边抠一块小石子,那石子 竟然越抠越大,最后加上小四儿和冬生、大芳,我们一起连续抠了两天才抠出来, 是一个长着翅膀的光屁股小小子儿,露在路面的小石头不过是它的一个脚指头。当 然也有让人不愉快的,下坡我一脚没刹住,冲进墓地的深沟里,沟里满是烂泥、杂 草,还有小蠓虫。蠓虫烟一样围着我飞,臭气熏得我出不来气,一转脸发现我旁边 睡着一颗人头,是个小孩子,黄头发、高鼻子,眼睛烂成了两个白球,嘴巴大张着 ……一群绿头蝇嗡嗡地落在人头上,落在我的脸上,我不敢喊叫,翻身往上爬,那 些苍蝇追赶着我,锲而不舍,一股恶臭,一阵闹心,感觉真是不爽……回家被妈按 在水龙头下冲了半天,说我身上有股冲不掉的恶毒气息,隔老远就能把人熏俩跟头。 晚饭后就发烧,精神恍惚,起了满身的红疙瘩。莫姜老太太说是“鬼风疙瘩”,一 定是撞着了什么不洁的物件。妈问我到哪儿去了,我说哪儿也没去。问我看见了什 么,我说什么也没看见。 有些事决不能实话实说。 病好了以后鬼子坟照去不误,这样的地方是多么难得啊,它比公园的游乐场, 比那些秋千、浪木、转椅、滑梯更刺激,更有吸引力。秋千算什么,悠过来荡过去, 两根绳一块板来回折腾,没劲! 我不能设想,如果没有鬼子坟这样精彩的地方,我的生活还有什么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