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们的学校方家胡同小学在雍和宫西边,与有牌坊的成贤街平行。我认为成贤 街是全北京最美的一条街,路北有中国最有名的学府国子监,那些整齐的绿树红墙, 那座“文武官员到此下马”的古老石碑,显出了“京师首善之区”无可替代的威严 和传统,是北京精气神儿的集中体现。作为它旁边的小学校,无疑也彰显了自身的 文化内涵和品位,方家胡同小学上追二百年是八旗学堂,民国时候改为第十七平民 小学。学校离我们家是极近便的,课间十分钟,我可以跑回家去喝两口凉茶再跑回 来,并不耽误上课。家里给我选择这所学校大约就是看上了这一点,过条马路的事 儿。学校胡同东口,马路对面是雍和宫,一大片黄琉璃瓦建筑,那些金龙和玺的彩 绘牌楼,那些几个人抱不拢的大柏树,每天上下学都要路过,成了日常生活的一部 分。学校西口是安定门,那座陈旧高大的城楼连同它那几乎要垮下的屋檐以及马道 上的酸枣树,都是那么自然亲切,仿佛千百年来就是这个样子的。我们可以沿着马 道像大马似的奔上城墙,也可以蹬着狭小的砖缝,一步一挪,蒙面侠客一样攀援女 墙。安定门城楼上的每根柱子每块砖,我们都了如指掌,熟悉得如同自家书包里的 物件。李立子突发奇想,说犯敌攻打北京,何须云梯火炮,把我们几个找来,顺着 砖缝就上来了,多省事!大芳说李立子里通外国,跟他爸爸一副德行,美蒋特务! 从安定门到雍和宫豁口一段最有意思,沿城墙里头几百米的路面摆满了小摊, 北京人称之为安定门小市。小市上都是卖旧货的,有估衣古玩,有手使家具,还有 旧书钟表,琳琅满目,出人意料,美不胜收。摆摊的有专业卖主,也有临时将家里 的闲置物件拿来出售的,还有些莫名其妙、来历不明的人和物,小四儿告诉我,这 些人多是贼,卖的东西也很蹊跷,摆一天就换地方,怕失主追来。崇文门外也有小 市,天黑才摆出来,卖的买的打着手电,点着油灯,黑灯瞎火进行交易,如同布袋 买猫,天一亮呼啦啦走人,所以叫“鬼市”。鬼市的东西基本来路不正,买对了能 淘着真货,买错了只能怪自己看走了眼,没有找后账一说。我的三哥喜欢在安定门 小市和崇文门鬼市上走动,常常能给我爸爸淘换来一些老旧版本的书籍,我爸爸是 搞版本学的。有一回老三花一毛钱买回来一双紫色的栽绒高跟鞋,不是为了穿,是 为了便宜,大概是被哪个姨太太或是舞女抛弃的。高跟鞋鞋跟锥子一样,细而高, 妈不穿,姐姐们也不穿,扔在窗台上让雨淋着。我穿,穿上高跟鞋感觉不错,有华 贵的气质,穿着它我能在胡同里跑百米赛,惹得赵大爷啧啧称奇,不知我的“两只 小脚是怎么捯的”。后来,别出心裁,我让鬼子坟外钉马掌的老孟头把鞋后跟锯了, 想的是更方便,却穿不成了,跟没了,鞋尖也朝了天。 舞女的鞋跟鬼子坟那些虫子一样,彻底寿终正寝。 放了学我也爱在小市上溜达,主要是看热闹,我手里没钱,买不来什么东西, 尽管小市上的东西都很便宜,可大多于我无用。一个老太太,坐那儿卖珠花,有人 蹲那儿挑,挑着挑着老太太从怀里摸出一根点翠扭丝金钗,说是从宫里流出的物件。 一个中年汉子,眯着眼靠城墙坐着,揣着手,脚底下平铺着两排书籍,搭眼一看, 是《七侠五义》《儿女英雄传》《镜花缘》《施公案》一类,我顺手翻起一本《七 侠五义》,竟然还是带绣像的,虽然是黑白,还是很传神。我一向对书里的插图感 兴趣,想买,却没钱。看《七侠五义》的下边还压着一本画书,彩色的,精美无比。 拿在手里翻阅,无字却有些看不懂,画面上大多是一男一女两个人物,也有三个的, 女的把脚跷得高高的,男的趴在女的身上啃。旁边一个男人大惊小怪说,丫头怎看 这书! 我说,我怎不能看? 那人说,春宫画,少儿不宜! 我抬头看卖书的汉子,竟是一脸诡笑,寻思不是什么好事,就把书放下了。自 此记住了“少儿不宜”。 乱哄哄的摊贩中,有一对大洋花瓶,在污杂的旧物中绝对是独树一帜,鹤立鸡 群地显眼。花瓶被卖主用包袱皮遮着,有意露出一个角,谁要看他把包袱皮揭开一 个缝,看一眼立刻盖上。洋瓶子上有金色的花朵,有牧羊女放羊,还有小洋人吹喇 叭。我站在那儿不想走开,盼着有人问津我能再看看那美丽的瓶子。小四儿在我耳 边悄声说,这对花瓶是偷来的。 我问何以见得。小四儿说,你看那卖主,俩眼闪烁不定,贼眉鼠眼,四处踅摸, 破毡帽,烂棉袄,哪里是趁洋花瓶的主儿,再看那价钱,分明是急欲出手的价。 小四儿一说,我才窥出卖主的不同寻常,遂知道小市的水很深,下头藏着许多 看不见的内容,就跟北馆的致命堂似的,往深里追,下头就是两百多具遗骸。 我们的班主任姓马,回民,女性,长得白皙漂亮,她老在班上说,下学不要去 逛小市,那里五方杂处,三教九流,遇到“拍花子的”会把我们拍走,再也回不了 家了。“拍花子的”是老北京吓唬孩子的话语,说是有帮人,专门诱拐小孩,手上 抹了药,往孩子脑袋上一拍,孩子就迷迷瞪瞪跟着人家走了,带到远地方卖了。我 们谁也不信有拍花子的,谁也没见过拍花子的,老师拿这样小儿科的瞎话骗我们, 是把我们估计得太幼稚了,但确实,小市的环境不是让老师能放心的地方。她让我 们互相监督,发现谁去小市就立刻告诉她,她要“请家长”。“请家长”是马老师 的杀手锏,凡是遇到她不能和我们本人沟通的事情,她就把我们的爹妈叫到学校来, 直接告“御状”,一点儿不留情面。她要家里和学校共同管住我们不到小市去,说 在那样的地方学不出好来。 谁管得了哇,我们都是长腿儿的,放学回家多走二十米就转到小市去了,一切 都是“放学路上”…… 有一回,我正在小市上看人打架。一个卖留声机的,说买主划了他的唱片,抄 起板凳就往买主脑袋上砸,买主也不含糊,抡起留声机的大喇叭就往城墙上摔。我 正看得出神,远远看见马老师在西头出现,金刚神一样叉着腰在人群中堵截她的学 生,她要抓现行。我当然不会往枪口上撞,趁她没看见,哧溜,从东头跑了,照直 回家,一点儿没耽误事儿。有一回被老师按在了小市东口的城墙根,老师问我在这 儿干什么,我说看王八。老师问什么王八,我说听说城墙豁口拆出了一只王八,明 朝的,还活着哪,我来看看。老师看着我一脸苦笑,问我能不能编点儿新鲜的。我 把她领到马路东边,指着豁口的墙洞让她往里看,她说,哪儿有王八,里面有块石 碑,明朝砌城墙的时候砌进去了。 我说,石碑不是坐在王八脊背上吗? 老师没说什么。 这些我是听爸爸和老三闲聊时聊出来的,应急用在这儿罢了,还挺恰如其分。 大北京,随时随地能给我解围,对这点,我深信不疑。 老师不让去小市,但是她没有交代不让我们去鬼子坟,这是因为她可能压根儿 不知道鬼子坟这个美好的地方。 去鬼子坟,每回都少不了冬生。冬生是个好学生,不似我们,每天混打混闹, 没心倒肺,对什么都感兴趣,就是对学习不上心。冬生对学习抓得很紧,平时话语 也不多,学习成绩在班里数一数二。有一回,那是我们刚刚接触古文的时候,老师 头天讲解《木兰辞》,第二天一上课就让我们背,一人一句,背不下来就站着。第 一个叫起来的就是小四儿,昨天我们在鬼子坟疯跑了一下午,又看了老孟头收拾了 两匹马一头骡子,回家累得贼死,谁还有精力和花木兰周旋。被叫起来的小四儿一 脸茫然,巡视四周,乞求援助,有人在下边小声提醒:“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 小四儿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小鸡儿一样叫唤了半天,没有下文,老师 气得把教鞭啪地往讲桌上一拍,朝他瞪眼。小四儿一急,背出来了,唧唧复唧唧, 木兰生小鸡…… 老师说,门外站着去! 小四儿就出了教室,站在了外面灿烂的阳光下。 那天,能接下来背的没有一两个,老师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眼瞅着同学们森林 一样站了一片,坐着的没几个了,我坐在最后一排,知道罚站是迟早的事儿,心里 就比较坦然。书背到冬生这儿情况发生了逆转,他站起来朗声背道:“……万里赴 戎机,关山度若飞。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归来见 天子,天子坐明堂……” 老师没喊停,他就一直背了下去,直到完了。 把后边的我救了。 老师说,很好,李冬生同学坐下,其余都站着。那天同学们站着听老师分析《 木兰辞》课文,老师坐着讲,很是独特,大家记忆都十分深刻。 老师在内,大家对冬生刮目相看。 那时候谁学习好谁就当班干部,冬生自然成了我们的学习委员,这个从河北乡 下转来的、剃着光脑袋、穿蓝色对襟夹袄的插班生,比我们这一帮北京胡同串子能 干多了。我们课间是玩,冬生要到教员室把下节课老师用的教具拿到教室来,比如 木头圆规尺、演算珠算的大算盘、挂图什么的,实在没的拿了还有粉笔盒跟教案… …他认为这都是学习委员应该做的。老师们都喜欢他,说他身上有农家子弟的朴实 和憨厚,我倒是觉得他更像瑞蚨祥布店的小伙计,穿上长袍,一顶一的像。 六一儿童节,要举行庆祝活动,要求女生穿白衬衫花裙子,男生穿白衬衫蓝裤 子。冬生的白衬衫样式很老旧,胳肢窝下头还有个蓝色字母“M ”,升旗的时候一 敬队礼,那个“M ”就清楚地露出来了。见我老朝那个“M ”看,冬生悄悄告诉我, 白衬衫是他妈妈拿面口袋给做的,这个“M ”放到胳肢窝是万不得已,实在是躲不 开了。 我知道了,冬生的家境很一般。 冬生有个弟弟叫秋生,像画上的人物,长得很好看,安静瘦弱,梳着中分,穿 着棉袍,小毛窝窝,见了我鞠躬说,姐姐好。秋生在北馆小学读一年级,北馆小学 是东正教的教会学校,有一批很老派很正统的先生,对学生的要求也很严。有一回 学校开家长会,冬生的爸爸来了,带着秋生,秋生在他爸爸旁边规规矩矩地站着, 不闹也不说话,大眼睛四处看。那天我妈也参加了家长会,拉着秋生的手直夸秋生 懂事,说到底是教会学校教出来的,很绵很乖,她要是能有秋生这么个听话的小儿 子,这辈子也知足了。我妈这人看谁家的孩子都比我们家的好,老是拿我的缺点比 人家的优点,时刻不忘打击我的自尊心,这是她一生教育最大的失误。人家的妈都 是护犊子,我妈绝不,每回在外头吃了亏,跑回家来哭,妈都说,再接着出去打! 那天,秋生爸爸说秋生身体不好,断不了药,孩子能维持成这样是托了圣母的 护佑了。 秋生有肺病,我周围生肺病的人很多,这个病得静养,得吃好的,是个富贵病。 养牛的秋生爸爸每天给秋生带回一缸子牛奶,牛奶是北京小孩根本见不到的东西。 我们自小都是吃人奶,没吃过牛奶,实在没奶了吃糕干粉。天津卫西边杨村的糕干 粉很有名,也便宜。要是连糕干粉也吃不起就只有吃糨子了,打一小锅稠糊糊的糨 子,搁点儿糖,拿手指头往孩子嘴里抹,小孩叭叭吃得还很香。牛奶是大人吃的东 西,现代派儿的家里,老爷子能吃上牛奶,老太太一般还轮不上。我们家订了一份 牛奶,是给我爸爸的,门口挂一个小木头箱子,每天有人来送。我的任务是头天晚 上把空瓶搁箱里,第二天早上把一满瓶牛奶取回来交到厨房莫姜手里。我得到的犒 劳是拴瓶盖纸的猴皮筋。一来二去猴皮筋攒了不少,那时候,猴皮筋是女孩儿的重 要家当,跳皮筋是游戏的首选。北馆小学的秋生能正儿八经喝上牛奶,还真是托了 圣母的福了。 秋生很少到鬼子坟来玩,来了也是一个人待着,他喜欢坐在石头松鼠旁边,看 着我们在灌木丛钻进钻出,对我们高亢的兴致不能理解。我则认为秋生这个精致的 小人儿和啃橡子的松鼠相搭很和谐,当初刻松鼠的石匠要是把秋生刻上就完美了。 我最怕听秋生唱歌,他的歌声尖细高扬,一种很古怪的唱法,歌词也很含混。秋生 的声音不大,但是飘得很远,让人的心一阵阵发颤。我问冬生,秋生唱的是什么, 冬生说是教会的歌,《神圣上主》,一首赞美神的歌。我说还是我们唱的歌好听: 嘿啦啦啦,嘿啦啦啦, 天空出彩霞呀,地上开红花呀。 中朝人民力量大, 打败了美国兵呀。 全世界人民开口笑, 帝国主义害了怕呀…… 多好,简单直接。 冬生说,我弟弟嗓子好,适合唱赞美诗。 我说,我的嗓子也不赖。 礼拜天,我们常到北馆去玩,北馆小学就在教堂的大院子里边,几排平房,几 棵大树,跟公立的方家胡同小学不能比。在北馆我们不敢像在鬼子坟那般放肆,特 别是进到那高大的教堂里面,看着燃在烛台上的一根根蜡烛,看着墙壁上晃动的一 幅幅人像,觉得新奇陌生。画像的脑后都有一圈金光,眼仁都很白很亮,一眨不眨 地死盯着你,无论你走到哪个角度,他们都在看你,让你躲没处躲,藏没处藏,索 性不看。我爱看擦拭烛台的修女,手指修长,黑袍子下头露出精致的皮鞋。烛光照 耀下,那张脸光润得比墙上的画好看多了。我认识其中的一个,叫玛丽,她跟我们 家的小狗一个名字。我们家那只玛丽狗是我的五哥从狗市上给我妈买来的,白色普 通京巴。老五跟北馆的玛丽认识,他向我妈吹嘘他爱玛丽,跟玛丽亲过嘴。老三说, 充其量玛丽是亲了亲老五的脑门,她亲过很多人的脑门,不单是老五一个。被亲过 的老五很激动,就把买来的狗叫了玛丽。后来老五死了,玛丽狗也死了,我妈想念 老五,又买了一只,还是京巴,还叫玛丽,至今,那只玛丽狗在我们家很欢实很幸 福,地位比我要高一个档次。我跟玛丽说起老五和玛丽狗的事,玛丽说她还记得老 五,那是一个很有才华、很有个性的人,留学法国,能说一口流利的外语,却穷困 潦倒,冻死在后门桥下。我五哥的事,几乎大半个北京城的人都知道,我不想接玛 丽的话头,但是我看到玛丽的蓝眼睛有些湿润,她捧起我的脑袋,在我的额头亲了 一口,就像当年亲老五一样。她的嘴唇湿湿的、温温的,有股栀子花的味道。我看 到了玛丽眼角细碎的皱纹,这个玛丽已经不年轻了,我的五哥活着也该奔五十了, 他是我爸爸第一个妻子的小儿子,因为不学好,被我爸爸赶出了家门。 我们经常参加教堂举办的一些仪式,仪式为了什么不知道,只是对那庄严肃穆 的气氛感到好奇,对人家没有把我们轰出去而心存感激,它比我们自己玩过家家有 意思多了。信教的人排成长长的一队,女的都用头巾包着脑袋,依次到台子上去用 额头接触圣像和一个石头棺材,棺材里是谁不知道,圣像是谁不知道,我们只是站 在一边看。这时候的小四儿再不敢喊“谢尔盖,你妈拉×”,我们也不敢调侃“一 屁崩到安定外”了,教堂嗡嗡的歌声和回音让我们这些顽劣小儿变得规矩安静,小 小的心变得空洞高远,充满了感动。为什么而感动,不知道。有时候我们会得到一 小块松软的饼,饼不咸不甜,巴掌大小,很普通的发面烤饼,却被冠以圣饼的名称, 显得别有一番意味。小四儿说饼太小,一口一个不够塞牙缝。我说烤制圣饼的教会 应该向胡同口打烧饼的老刘取经,裹进花椒盐蘸上芝麻,神一定更爱吃。 李立子说,神是外国神,不吃中国烧饼。 大芳说,哪天让老刘过来烙烧饼,让外国神也惊喜一下,换换口味。 冬生说,这个饼是用牛奶和的面,所以松软好吃,那些牛奶是他爸爸提供的。 就是说,是教会的牛产的奶做的饼。 小四儿常常多领两块饼,遭到冬生的不屑,冬生说小四儿贪痴之心太重,将来 成不了大事。小四儿说,不就两块饼嘛,反正我也不信教! 冬生说,我也不信教,我就不多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