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秋生和他妈妈是后来从老家河北宝坻县过来的,来的时候正好北馆小学招生, 秋生就进了北馆小学。还一个原因是秋生爸爸给教会做事,是教徒,秋生也就是小 教徒了,秋生爸爸还给小儿子补了场洗礼,这样上学可以不花钱。冬生妈却不信教, 她曾用一口宝坻话对我说,屋里有俩人进去奏行咧,在天国咱们也算是有人咧,到 时候他们爷儿俩在上头还能不拽我们娘儿俩一把?一家子拆开了还能叫一家子?闺 女儿你说是吧。 冬生妈不信教主要是怕麻烦,信徒礼拜天黄金时间得去做祷告,她怕耽误工夫, 她得做挑花挣钱。挑花是北京妇女的一个副业,跟现在的十字绣相同,冬生妈绣的 时候先绣树干,五六条桌布,五六个树干,绣完树干再换线,绣树叶,绣好树叶再 绣塔……看着很没意思。附近有北新桥挑花补花合作社,每周她得到那儿交活儿领 活儿,靠冬生爸爸给教会养牛那点儿薪水,远不够一家的嚼谷。不是看在每天那保 命的一缸子新鲜牛奶,看在小儿子命悬一线的病上,冬生爸爸也早不干了,不得已 而已。 我到冬生家去过,在北馆的尽东边,贴近东直门城墙的位置,南边有个空场, 长着草,他们家两间土房歪斜在草地北边,大概是教会财产。两只黑白花奶牛卧在 地上反刍,我是头一回见到奶牛,原来很大、很健壮,一双眼睛很美。秋生穿着大 胶鞋在牛旁边跟牛说话,见我过来他告诉我,近处这只叫大花,那边那只是二花, 是母女两个。大花最近不太高兴,刚下了小牛被拉走了,是公的。秋生说两个花脾 气都很好,通人性。他让我摸大花的奶头,我哪里敢,怕那庞然大物顶我。秋生说 不怕的,你对它好它知道,它心里什么都明白。秋生拽着我的手,放到牛的奶头上, 啊,很奇妙、很细腻的一种相依相靠的感觉。我头回接触这么柔软的东西,大花的 奶跟我们家玛丽狗的完全是两回事。我的手攥着奶头,它和我的掌切合得恰到好处, 我揪了揪,没有奶水出来,大花“哞——”了一声,尾巴唰地扫过来,吓了我一跳。 秋生说,你把它弄得不舒服了,它不想让你摸了。 我说,可是我还想摸呢。 秋生说,你可以轻轻用手心摩挲它,别使劲掐。 秋生说着咳嗽起来,我从没见过这么猛烈的咳嗽,深沉的发自胸腔内部的震动, 让我感到秋生细小的胸膛像是要爆裂了,不停的、不能遏止的、一波紧接着一波的 咳,让人觉着十分可怕。此刻对秋生来说简直是到了世界末日,到了昏天黑地的程 度。他的小脸憋得通红,咳嗽让他无法喘息,直不起腰,他无力地跪在地上,身子 蜷缩在一起,两只手紧紧地攥着,有些顾不过命来了。我想过去拍拍他的脊背,让 他好受一些,但是我想起了妈妈的话,对痨病病人,尽量离得远一点儿,免得传染。 我想后退,又觉得不应该,踌躇在进退两难的境地。倒是大花,弯下大脑袋,用嘴 蹭秋生的衣裳,牛不怕传染,牛比我心地善良。 冬生从屋里跑出来,嗔怪他的弟弟不该在外头站着,刚刚吃过雷米封,是要静 养的。冬生蹲下来,秋生无力地爬到冬生的背上,让冬生把他背回去。哥儿俩的脸 紧紧挨着,和牛一样,冬生不怕被传染,秋生也不怕传染人,显得我有些生分。 冬生的家里除了一副锅灶,穷得可算是一无所有。一座盘的土炕,炕上有一床 棉絮,其实就是个烂棉花套子,是全家过夜抵寒的物件,两块锃亮发黑的砖大概算 作枕头了。三条腿的桌子可能是教会淘汰的,靠墙那边用砖支着。桌子上有磕了边 的粗瓷碗,两三个长了芽的蔫土豆,黯淡的土墙上有黯淡的画,画的是圣母抱着耶 稣,悲天悯人地注视着这个世界。我问冬生晚上睡在哪里,冬生指着门口的一口白 茬木箱子说,他就睡在上边,箱子上有条薄薄的毯子,边沿已经磨脱了线。我问他 睡这上边能伸开腿吗,他说,人睡觉都是蜷着的,难道你不是? 我想起了自己那个舒服的小床和干松的棉被,没有吭声,想的是改天让妈收拾 出一些哥姐们用过的被褥,让小四儿帮着送过来,反正哥哥姐姐们已经成家另过了。 李家的精彩全在冬生、秋生两个孩子身上,冬生的穿着在我们班不是最差的, 秋生穿的小棉袍在小学生当中更是精致得体。这些都是来自他们爹妈的节衣缩食, 来自爹娘要好的心劲儿,他们不希望孩子在外头稍有逊色,他们的儿子得挺胸做人, 跟别的孩子站在一条线儿上。 那天,我头一回听到了“雷米封”这个词儿,知道雷米封是刚刚研究出来的专 治结核的特效药,在国内的市面上还极少见到,价格很贵,疗效奇佳。李家倾全家 之力购买雷米封,只是为了秋生,想的是这外国的神奇新药,能让中国的秋生命运 有所改变。 雷米封,救命的药,我牢牢地记住了它。 在家里收拾出了三床被子,要抱到北馆去,妈说,先抱过去一床吧。 我说,为什么?我和小四儿两个人,我们拿得了。 妈说,先送过去一床。 妈的语气不容商量,我认为她有点儿舍不得,老娘们儿家常常出尔反尔,动辄 就冒小家子气。看出我的不高兴,妈说,今天先送过去一床,其余的明天再说。 我说,背着抱着都是送,何必这么吞吞吐吐的? 妈没说什么,递给我一床紫花的说,就这个吧。 这床被卧是我二姐盖过的,最新最厚,二姐跟着她中意的男人私奔了,把所有 东西都扔在家里,一走十几年,再没有回来过。她不是不想回来,是爸爸压根儿不 让她回来,不认她这个闺女了。 我和小四儿轮流抱着紫花被来到了北馆,一直把它送到冬生家的土炕上。花被 在两间土屋里显得各色突兀,成了一抹鲜亮的阳光,不能融入那些黯淡色彩当中。 正因如此,我和小四儿都觉得很得意,好像办了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一样,在屋里不 住地走动,敢情施舍的感觉是如此美好! 李家的人对紫花被卧的到来并没有现出怎样的惊喜,冬生妈沉着脸没有一句感 激的话,冬生爸爸对我淡淡地说了句“让您惦记了”,客气得能拒人千里之外。冬 生本人窘得脸通红,低着脑袋不敢直视我们。秋生正好放学回来,见了家里的花被 卧有些吃惊,闪到冬生的身后,偷偷观察爹妈的脸色,好像我们不是雪中送炭,是 夏日添火了。 一床棉被惹得李家全家提不起精神,这是怎么了? 我和小四儿怏怏不乐地走出冬生家,冬生爸爸站在屋地上说,谢谢了。 连我也听出了话语里面的敷衍和言不由衷,热脸贴了冷屁股,心里懊恼得很。 冬生追出来送我们,在教堂门口说,以后别给我们送东西了,我爸妈……知道你们 是为我们好…… 教堂的钟叮叮当当敲响了,晚风中我望着教堂蓝色的葱头屋顶,第一次感觉到 了它们的与众不同,在夕阳的映衬下,清冷孤傲,矜持得如同女神。那几只停滞在 白色房檐上的灰鸽子,大概是附近的土著,咕咕咕地叫唤,显得有些不知深浅和自 作多情。 并不是谁都能接受施舍,这和穷富没有关系,敏感而自尊,这个家庭有自己的 处世原则。 我知道了,好心也能伤人。 从北馆到我们家只有五分钟的路程,五分钟的时间里,在小四儿喋喋不休、抱 怨不已的聒噪中,我隐隐感受到了人情的复杂,处世的多个角度,尊重别人、理解 别人是挺重要的。 我的妈妈是个了不起的妈妈,她的练达、敏锐够我好好学习一阵子。她让我 “先送一床,其余的明天再说”。 好一个“先送一床”。 明天不会再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