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玛丽最近常到鬼子坟来,来给谢尔盖送东西。 谢尔盖老得厉害了,已经不能正常走动,很多时候他就是在地上蹭,半天挪不 了多远。谢尔盖的眼睛近乎瞎了,他根本认不清我们谁和谁,就是看玛丽,也是估 摸个大概其。只要我们在鬼子坟,玛丽见到我们也会招呼我们进到墓地教堂去玩。 安定门外的教堂对外称圣母堂,比北馆的教堂小多了,只有一个尖顶,上头立个十 字架,比较单调,不似北馆五个大葱头,看上去就很轰轰烈烈。墓地教堂虽然比北 馆的小,但是内里装修相当华丽,外部金色的顶子也很上档次。平时没人到这里来, 北馆的人也压根儿不过来,那边的人好像把这里忘了,没事谁老往坟地跑啊。我们 就觉得谢尔盖很可怜,有时候不叫他谢尔盖,故意叫他肖神父,为了讨他高兴。谢 尔盖说东北话,他说他的老家在齐齐哈尔,离北京挺远挺远的。我们就顺坡下驴, 问他爸爸妈妈可好。谢尔盖说,我都快死了,我的爸爸妈妈还能好吗? 其实就是没话找话。 我们几个不到鬼子坟捣乱,谢尔盖就几天不见一个人影,大概他自己也觉得快 成鬼子坟的幽灵了,有我们时常来闹哄一下子还能证明自己是活着的。 玛丽来的时候胳膊上挎个篮子,盖着白单子,里头除了黑面包再没其他东西。 见了玛丽,我们抢着接过她的篮子,屁哄哄地随着她往教堂里边走,这种不把自个 儿当外人的做法其实是装出来的,因为一般情况下玛丽不领我们进去。 也有例外,那是玛丽拿的东西比较多、比较重的时候,比如说带了盐和胡萝卜、 土豆什么的。我们跟在她身后,通过教堂大厅,进入谢尔盖那间卧室兼饭堂的房间。 房间很小,窗户很高,外面的爬墙虎快把窗户遮严了,使得房间内的东西统统泛出 阴森森的绿。搁下东西,我们不想马上离开,在谢尔盖的木桌子前坐下来,谢尔盖 用他有限的视力把我们一个一个认真看过,确认就是喊叫“谢尔盖大脑袋”的几个 顽童后,会把他叫作“大列巴”的面包赏给我们吃。分的时候谢尔盖把列巴夹在胳 肢窝底下拿小刀一片一片地片,鼻涕长长地流下来,他不在乎地用手抹去,又用那 手削面包,再递到我们手里。我真不敢恭维那些大列巴,又黑又硬,又酸又咸,吃 了一口我再不张嘴,因为那块面包在嘴里嚼不了两个来回,上牙膛就被硌破了。大 列巴跟我们在商店里买的小甜面包绝对是两样东西,不可同日而语。跟那些圣饼一 样,外国人吃的东西粗犷而简单,形式大于内容。 最奢侈的一次是分了面包以后玛丽还给我们烧了茶,俄罗斯的茶,让我们受宠 若惊得都不会说话了。那是我第一回接触俄国茶炉,摆在桌子上,可以自己烧水, 下头有小龙头。茶水发咸,有股土腥味儿,描金边的茶杯也不干净,沾满了黄色的 茶锈。小四儿说,茶炉是银的,茶碟也是银的,谢尔盖灶台上堆着的脏兮兮的刀叉 也是银的。让我觉得墓地教堂虽然偏僻、冷清,级别却是不低。 老孟头在鬼子坟东边钉马掌,摊子就摆在路边上,为的是出城门的骡马能有一 个整备,就像今天设在路口的自行车铺、修车行、加油站。钉马掌的摊子旁边是铁 匠炉子,打马掌的,是老孟头的女婿,两个人一个打,一个钉,一条龙服务,配合 默契。安定门不比德胜门,德胜门是北京往北的通衢大道,出城门一头扎下去就是 清河、昌平,奔了明皇陵,人来人往不绝如缕。安定门不行,出城走不远就没正路 了,来往的行人和车辆有限。老孟头的生意不忙,很多时候他是坐在板凳上喝茶。 来他这儿给马钉掌的也多是熟人,骡马从城里出来,在老孟头摊位旁边卸下套,拉 到一个木头框子跟前拴住,老孟头穿起厚帆布围裙,把自个儿披挂起来,然后搬起 一条马腿,拿绳套住,吊在木头框上,再用刀子把马掌片平了,把半圆的铁掌钉上 去。那些骡马都很乖,没有哪个尥蹶子,因为它们自己也知道,钉了铁掌才好在硬 路上行走,要不,走半天掌就磨下去了。老孟头说马掌看起来很厚,其实挺软,只 要走官道就得钉掌。我问老孟头,三国里张飞骑的马是不是也钉了掌,老孟头说张 飞骑的马连鞍子也没有,马身上的物件都是后来才发展的。驴一般不钉掌,因为那 都是不上路的货,拉磨、驮脚,没见哪个老娘们儿坐驴屁股上,那条驴脚底下叮儿 当儿的…… 我爱听老孟头侃山,远的近的,他把什么都能扯到一块儿,他什么都知道。老 孟头说旁边的鬼子坟是罗刹国的地界,东直门里头还有罗刹庙。我问罗刹国是哪国, 老孟头说是俄国,康熙大帝时候咱们跟罗刹国打了一仗,俘虏了一批罗刹鬼。皇上 想看新鲜,都弄北京来了,这些鬼红发绿眼白脸,模样丑陋不堪,皇上一高兴,给 领头的封了四品官,编入咱们的牛录,让他们驻扎在东直门羊倌胡同,还给他们盖 了罗刹庙,就是现在的北馆。二百年下来,慢慢地这些鬼就有了人形…… 我问罗刹鬼吃什么,老孟头说当然是吃人,哪儿有不吃人的鬼。鬼吃人的时候 先从头吃起,用利爪在人的头顶钻一个洞,然后用嘴嘬,把脑浆嘬干,再一点儿一 点儿吃肉,精华都没了,剩下也没什么吃头了,边吃边吐渣儿。 我说,就跟吃甘蔗似的? 老孟头说,对,就是跟啃甘蔗似的。 我说我们家老三常管我叫夜叉,母夜叉,夜叉跟罗刹是怎么个关系?老孟头想 了想说,可能是两码事儿,两种鬼,一个是白脸,一个是蓝脸。 我喜欢和老孟头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亲热地管他叫大爷。当然,我的大爷不 是白叫的,老头会把片下来的马掌给我留着,我将这些马掌带回家去,拿罐泡了, 不久就会沤出一罐上好花肥。我们家院里的大牡丹、芍药开得比北海公园的好,跟 这些肥不无关系。 老孟头建议我不要到鬼子坟来玩,说这个墓地不是一般墓地,煞气太重,怨气 太深,阴气压得这里连大树也长不起来。老孟头当时用了两个与他身份极为不符、 很文化的词汇:“乱草丛生,明灭空影”。我问怎叫明灭空影,老孟头神秘地说, 这事外人不晓,我却是知道。 我让他快说,别兜着。老孟头说,前两年这里下葬了七口铁皮棺材,里面装满 了宝贝,沉得挪不动。埋进土里的时候棺材里的人还在说话,唱罗刹歌。 我问前不久是多久。老孟头说,前两三年儿吧。 我说“前两三年儿”是哪年?老孟头说记不清了,女婿补充说就是他娶媳妇那 年。谁也不知道打马掌的是哪年娶的媳妇,老孟头说他外孙子明年该上小学了。 小四儿让老孟头说详细点儿,老孟头说,棺材是偷偷从北馆运过来的,里头装 的是俄国皇上的亲戚,七个人,不是亲王就是郡王,保不齐还有太上皇,据说是俄 国上峰下命令让埋的,跟咱中国没关系。俄国主教亲自跟过来,穿着大袍子,嘴里 念念有词,很神秘,对外不让说。 小四儿问,那您怎么知道? 老孟头指着女婿说,我们俩挖的坑。 …… 我们这么瞎聊的时候冬生一直在旁边听,不说话,我能看出,他对这些不着边 的内容很关注。 安定门墓地埋皇亲的事我问过我爸爸,问过历史老师,他们都不知道,直接问 谢尔盖,那个老糊涂连他自个儿姓什么都忘了,哪还顾得上皇亲。还问过玛丽,玛 丽给了我们一个反问,是吗? 毕竟我们小,对这些地底下的东西不太感兴趣,我们关注的是草里的虫子,蝲 蝲蛄、蚂蚱、呱搭扁儿,关注的是地面的酸枣、野草莓和大赤包…… 有一回过队日,老师领着我们到安定门城墙上拾捡垃圾,下起了雨,我们就在 城楼的檐下躲避,闲着没事,老师让我们每人发言谈自己的理想。这是学校老师惯 玩的把戏,动辄就是“我的理想”,虚无缥缈的事,全是扯淡!我们同学中,想当 教师的居多,大概除了教师他们也再想不出别的什么了,其次是当医生,我一直闹 不明白这个职业怎么那么招他们喜欢。我的几个朋友不愿随大流,他们都是有个性 有思想、与众不同的人物,轮到我们发言,理想的内容就变得五花八门,十分出彩 儿。小四儿说他要当武术师,练一身好本事,拳打宣武崇文二城,脚踢丰台朝阳二 区,看谁不顺眼就打谁;李立子说他的愿望是解放台湾,把他爸爸从台湾揪回来, 枪毙;大芳说她的理想是不用上课,改成天天看电影,而且是不花钱白看;我还真 没考虑过自己将来要干什么,靠着城楼的大柱子抓了半天脑袋,突然看见东天出了 一道彩虹,便说我要上天,看看骑在那上头是什么感觉。 老师坐在地上,把脸埋在臂弯里,不敢抬头,她已经笑得直不起腰了。 临到冬生,他指着河对面的鬼子坟说将来要研究历史,把俄国东正教在北京的 事儿调查清楚,把对面墓地的情况弄明白。 老师看了冬生一眼,把视线转向北边那片灌木,半天没有说话,大概在我们漫 天飞舞的理想中,这个还算是落在实地上,比较靠谱的。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到了冬天。快放寒假了,我们忙着期末考试。冬天的北 京滴水成冰,教室的铁炉子一整天都半死不活,冻得我们伸不出手来,几乎所有的 同学手上都生了冻疮,红肿奇痒,流水生痂,连笔也拿不住了。北京的孩子,没有 谁没受过这个苦处,方家胡同小学的孩子亦是如此。上学的时候,西北风呜呜地吹, 带着雪末子往脖子里灌,害得我们不敢伸头。隔着河远望鬼子坟,被一片皑皑白雪 覆盖,杳无人迹,死气沉沉,没有谢尔盖,没有玛丽,没有虫子们,连钉马掌的老 孟头也没有出来,只有教堂在迷蒙的雪雾中站立,仿佛与蓝天紧紧地冻在一起。 这天冬生没有来上学,冬生从来没缺过课,我想,一定是他家里发生了大事。 第二天冬生还没有出现在教室,我决定放学和小四儿到北馆看看。小四儿不想去, 说这样冷的天去空旷的北馆,还没走到就被冻翻了。结果,没等到放学,在课间操 的时候小四儿就被叫到学校教导处,上课铃响过了还没被放出来。我们犯了错,至 多被叫到教员办公室,被老师训斥责骂一番,臊不耷耷地出来就算完事了,直接被 弄到教导处去尚无前例,可见小四儿的麻烦大了。放学的时候才见到小四儿,脸色 甚不好看,我问他怎么了,他像地下工作者一样看了看周围,小声对我说,冬生惹 事了。 我说,冬生会惹什么事?他连架也不会打。 小四儿说,要是打架就好办了,他偷东西! 我说不会,小四儿说局子来人了,现场抓住的。 …… 原来冬生趁着严寒无人,偷了鬼子坟教堂的银器,那些刀叉盘盏,包括那个银 茶炉,拿到小市上出售,一件东西没卖出就让人追来了。小四儿说冬生傻,从鬼子 坟到小市过一条护城河,在门口销赃,这不明摆着找倒霉嘛。要是他,怎么也拿到 崇文门去,等夜里再出手…… 冬生的事让我们常去鬼子坟的几个很没面子,看起来是一帮疯玩傻闹的少年, 原来却是贼。 这事儿闹的! 冬生再没有来上课,听说是进了少年管教所。我不明白,为什么一个连馈赠也 不好意思接受的同学却要去偷。一想起冬生课堂上精彩的古文背诵,总是觉得可惜。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中期,鬼子坟有了次大举动,致命堂地下室那些教徒遗骸被 用浸过油的粗麻布包裹着,拉到墓地就地深埋。我们都去看热闹,看着那些小布卷 依次被摆放整齐,扬土夯实,地面没留印记。在墓地,我没有看到教会的人,连冬 生也没见到。见到钉马掌的老孟头,问及谢尔盖,他说,老肖啊,那个看坟的,冬 天前就死了。 问埋哪儿了,老孟头说,好像是教堂地下室,他们不讲究入土,浮搁着,老肖 下辈子还是个白人儿——倒是好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