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秋生死了,死在了他的病上。 得到信儿,我和小四儿都去了,没有见到冬生,也不好意思问。秋生躺在土炕 上,穿着小棉袍,依旧是中分,头发一丝不乱。脸颊上的潮红还没有褪尽,长长的 眼睫毛让他像一个熟睡的小姑娘。秋生的妈妈坐在炕沿上默默地淌眼泪,见了我们, 也没说什么话。倒是秋生爸爸低声说,孩子走了。 我不知该说什么,我还是第一回遇到这样的事。 小四儿人五人六地说,李叔,您节哀。 我不知小四儿还有正儿八经的时候,还懂得“节哀”这个很专业的词,深感平 时小瞧了这小子。我摸出一个信封,是临出门妈塞给我的,里头装了三块钱,妈说 李家过白事,不能空着手去。我怕又像紫花被卧一样惹得人家不快,妈说不会,这 是礼数。 果然,秋生妈接了,瞅着信封,眼泪唰唰往下流。她大概想起了冬生。 秋生爸爸把秋生从炕上抱起来放到狭小的棺材里,棺材很简陋,就是冬生睡觉 的木箱子,把秋生放进去刚好。北京的孩子死去,没有装棺材一说,都是放在几块 薄板钉的木头匣子里,谓之“火匣子”,木箱子装殓秋生倒是恰如其分,而且很厚 实。但让我没有想到的是木箱里铺着曾经属于我二姐的紫花被卧,那被卧半边铺半 边盖,将秋生严严实实裹在里边。 秋生爸爸要把箱盖盖上,秋生妈扑过来,扒开被卧,一遍遍摩挲秋生的脸。秋 生爸爸说,秋生该走了……太阳快下去了,天一黑,孩子害怕…… 秋生妈这才把被卧给秋生掖好,依依不舍地退到旁边抹眼泪。小四儿帮着秋生 爸爸把木箱盖子钉上了,秋生爸爸一边钉一边说,儿子,躲钉!儿子,躲钉啊…… 听得让人心酸。 秋生妈妈自言自语地说,再也看不见了……我的秋生…… 本来我想说还有冬生呢,话到嘴边却没有说出来。秋生妈妈说,到走也没吃上 药,断了顿儿啊,妈妈对不起秋生……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我隐隐感到了这个家庭的难言之隐,或许冬生的作为和这个有关。 秋生爸爸拉着架子车,车上放着装殓着秋生的不是棺材的棺材,顶着猛烈的西 北风往鬼子坟那边走。我说,您把秋生埋在松鼠啃橡子的石雕旁边吧,这个地方容 易记,看见了松鼠就看见了秋生。 秋生爸爸莫名其妙地看了看我说,这冰天雪地的上哪儿去找松鼠? 他没听懂我的意思。 那天我们没提到冬生,大家都有意地回避着这个敏感的话题。走出北馆,小四 儿突然说,那些刀叉未必是银的,那天我就是那么随便一说……有人就当了真。 看来,小四儿想的和我一样。什么是发小啊,发小就是心有灵犀,不点也通。 我回头望了望北馆的钟楼,感到了它的破旧苍凉,荒败的院落不见人迹,几片枯叶 被风高高地旋上了天空,我说,教堂的钟许久没响了。这儿的人都哪儿去了呢? 小四儿作了一首诗,写在他们家的月份牌上: 秋天过去了,秋生死了。 秋天过去是冬天, 秋生走了有冬生。 狗屁诗还值得往月份牌上抄! 冬生只是被教育了一段时间就出来了,我们都上了中学,分散到北京各个角落, 再难凑得起来。听说冬生考上了崇实中学,是个好学校,但是他一直回避着我们, 不跟我们联系,大概是怕提起鬼子坟的事而难堪吧。 北馆用高墙围起来了,教堂高高的钟楼和葱头屋顶都不见了,有兵在门口站岗, 改叫苏联大使馆。 养牛的范畴被划入高墙之内,无论是冬生还是牛,都不可能出现在那里了。 “文革”红卫兵到鬼子坟造过反,把墓地彻底刨了个底儿朝天,所有的石碑都 被打烂,所有的棺木都被刨出。谢尔盖·肖的遗体也未能幸免,据说他被从教堂地 下室启出,拉至光天化日之下,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中,长了一身白毛,听着都觉得 可怕,我们分食过他给的黑列巴…… 有隔世之感。 后来教堂拆了,低洼的地面挖成了湖,叫青年湖。各校的学生们都去参加义务 劳动,挖湖工地上人山人海,打着红旗,唱着歌子,一改旧日的清冷荒凉。我在工 地上遇见了小四儿、李立子、大芳等过去的同学,休息的时候大家纠在一起说笑, 从大铁桶里舀出工地供应的茶水,碰杯!闹哄哄的,引得不少人朝这边看。小四儿 说冬生也来了,随着小四儿的手指,我们看到了不远处坐在土筐上的冬生,他正在 看书。应该说他早已看到了我们,看书是一种掩饰,他是不想过来。我大声喊,冬 生! 冬生朝我摇摇手,又把视线转向了书。 大芳说,这人怎么了?劲儿劲儿的。 小四儿说,要不咱们过去? 李立子说,心理障碍了,过去也没用。 大芳说,我们也没招他惹他。 李立子说,我们没招他,事儿招他了。 小四儿说,这事搁我身上就不是个事儿,我是没被逮住…… 我说,在生活中,有时候我们得学会当二皮脸。 大家都说我说得对,上工的哨子响了,我们手手相叠,大声高呼“二皮脸万岁”, 散了。 一别五十年。 城墙没了,代之以二环马路,小市不见了踪影,换以排排绿树,一切变得美好 光鲜,蒸蒸日上。是的,首都北京应该这样。 有一年我去北海滑冰,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看见了冬生,冬生穿着一身在当时 颇为时髦的黄军装,围着灰色拉毛围巾,英俊潇洒,在人众中显得很突出。冬生拉 着一个女孩子,在场子里穿梭,做出种种花样,如入无人之境。那天我背着冰鞋没 有下场,下意识地躲避碰面,冬生仰着脑袋微笑着,头发一甩一甩的,舒展而洒脱。 我坐在游廊上默默地看着他,一圈又一圈,他和他的女孩从我的跟前滑过,我一次 次感受到他的气息,体味到他的兴奋和幸福。他没看见我,他看见的是北京冬日湛 蓝的晴空、北海美丽的白塔和身后动人的女友,我想到的是装入木箱子的秋生和白 雪中孤零零的圣母教堂。我觉得见面非常的不合时宜,在冬生这样快乐的时候。 避免尴尬。 我因为工作被分配到西北,有一年回北京探亲,意外地在北馆西边遇到了冬生 妈妈,她是来北新桥挑补花厂“革委会”领工资的,老太太胖了,头发全白了。冬 生妈告诉我,他们搬到了南馆公园的羊倌胡同,两间北屋,冬暖夏凉,冬生爸爸给 一个招待所烧锅炉,老两口日子过得很舒坦。问及冬生,说是大学历史系毕业后分 配到了宁夏,在银川教书。我说冬生是个好学生,他在我们当中是学得最扎实的。 冬生妈妈说,可不,冬生是个孝顺孩子,难得的孝顺孩子,月月给家里寄钱,孩子 知道没钱的难处。那些年,真是的…… 老太太摇摇头,往事不堪回首。 近年我看到了李冬生的一篇学术论文,文中他详细考证了北京东正教发展的始 末,谈到了安定门外俄国东正教墓地的来龙去脉,甚至对老孟头们埋葬的七口棺木 都有交代,那是沙皇尼古拉二世的亲族,伊丽莎白公爵夫人,皇后的姐姐,还有几 个公爵。他们是一九一八年俄国革命,在沙皇家族被处死的同时,在俄国叶卡捷琳 娜堡附近被推下一口废弃的铁矿矿井。后来这些尸体被取出,当时正值俄国内战, 便被运往中国,想的是等条件好了再运回去。这些遗骸在一九二〇年到达北京,原 拟放入北馆致命堂,但是北京人不允,因国人有死人不能入城的风俗,故而棺材只 能运到安外东正教墓地,在教堂地下室存放。一放就是十几年,十几年中无人问津, 无人知晓,历史记载,其间只有一个中国人来吊唁过,张宗昌。以后趁着中国跟日 本打仗,战乱中俄国皇亲们终于进了城,进驻了北馆致命堂。这才有了一九四七年 苏联政府让从北馆迁出,入葬安定门一说。 文章完全是学者的论述,事实缜密,考据严实,让我对儿时光顾的鬼子坟一目 了然。李冬生做了件了不起的事情,他完成了在安定门城楼上的许诺,老师的这份 作业他做得最好。 一种由衷的敬意从内心生起,我在文章的“评论”栏写了几句赞赏,追述了童 年鬼子坟的友谊。在点击“发出”的时候鼠标一下滑出了界面。 不打扰了吧。 大概是秋生不乐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