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放寒假,我就在家里掰着指头盼。 哐哐哐……胡同口终于传来了敲锣声。随着锣声,胡同里便响起一连串噼里啪 啦的脚步声,我撂下毛笔,也急匆匆地往外跑,刚蹦出垂花门,就撞上了秀儿。 “快,耍猴儿的来了……”我拉着秀儿往外跑。到了胡同口,就看见老槐树底下, 已经围了小半圈的孩子。 一个戴着棉帽的白胡子老头仍在使劲儿地敲着锣。“魏老头,您怎么才来,我 们都等急了。”一个孩子搓着手跺着脚问。“嗨,这阵子几个城门全都封了,说是 抓什么抗日分子。我等了五天,前天才从右安门进来。”魏老头擤了一下冻得通红 的鼻子说。魏老头身后,戳着一个长长的竹竿,竹竿上系着吊杠绳梯。竹竿的左边, 是一个小箱子,竹竿右边站着一只白白的公山羊,山羊额头上系着红色绒球,脖子 下系着一圈铜串铃铛,背上安着鞍辔,上面站立着一只身穿红色背心、头戴八棱倒 缨盔的猴子,这猴子双手握着一根小棍,如同孙悟空握着一根金箍棒,显得威风凛 凛。 “它叫美猴王!”我兴奋地告诉秀儿,“每年冬天魏老头都带着它进城卖艺。” “老魏头,您来了,这美猴王今年有十岁了吧!”身后传来了图将军的声音。“哎 哟,是图将军呀,您吉祥!”魏老头见到图将军甚是高兴,急忙低头示意猴子, “美猴王,快,快给图将军请安。”这美猴王极其聪明,迅速从山羊的背上蹦了下 来,扔下那棍子,然后双膝跪地,咚咚咚给图将军连磕了三个响头。“够脆呀!” 孩子们兴奋地拍手叫起好来。 “真不愧叫美猴王呀。”图将军脸上乐开了花,“赏你的。”他一边说一边从 兜里掏出一张十元的联银券,走过去弯腰放在魏老头身旁的硬纸盒里。“快,快谢 谢图将军。”魏老头接着吩咐美猴王。美猴王立起身来,连连向图将军拱手作揖。 “好……”我们再次喝好。 看到孩子们聚得差不多了,魏老头便一边打锣一边念叨着:“走一圈……”听 到这话,美猴王一蹦一跳地蹿回了山羊背,用手一拽山羊脖子上的毛,山羊便听话 般地在我们面前绕开了圈。待绕场一周后,魏老头问美猴王:“今儿咱们演什么呀?” 美猴王看了看魏老头,叽里呱啦地叫着。魏老头听了听,正要张嘴,孩子们却一起 说了出来:“你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呀?” 美猴王听到这句话,立马跳下羊背,几步就蹿到了魏老头身旁的小木箱边,然 后轻车熟路地打开箱子,从里面拎出一个面具来。接着往脸上一按,也许是忙中出 错,也许是它根本就不会戴,结果把面具戴反了。面具倒挂在猴脸上,从两个小孔 中能清楚地看见它的眼睛正一眨一眨地东张西望。“哈哈哈……”孩子们立刻笑得 人仰马翻。“得嘞,别现眼啦。”魏老头再次发话。 美猴王这才停止了表演,将面具扔回箱子,蹿回羊背上。“开练吧。”等美猴 王捧着纸盒绕了一圈,魏老头终于笑呵呵地说话了。这时,美猴王仿佛来了精神, 利索地来了个倒立,拿起了大顶。“好……”孩子们又鼓起掌来,秀儿也兴奋地一 边跳一边拍着手。“这算什么?俺老孙要上天宫啦……”魏老头在一旁帮腔。于是, 在魏老头的指引下,美猴王蹿上了他身边立着的竹竿,嗖嗖嗖一眨眼的工夫,美猴 王便蹿到了竹竿顶上。然后两脚交叉夹住竹竿,一手搂住竹竿,一手放在额前,做 远望状。“好啊……”秀儿再一次高兴地跳了起来,孩子们再一次笑得人仰马翻。 图将军说,从宣统退位那年起,每逢冬天农闲的时候,魏老头就会带美猴王进 城卖艺补贴家用。由于为人开朗随和,美猴王表演卖力,所以很受孩子们的欢迎。 魏老头的习惯是从永定门进城,牵着羊背着猴一路向北沿胡同卖艺,走到我们 将军胡同,大约是第五天。然后,魏老头再折向西,一路卖艺走到西直门,这大约 要三到四天,最后出城,走回农村的家。所以,人们经常会看到这样的情景:许多 孩子跟着他从这个胡同走到另外一个胡同,就是为了看美猴王的表演,我也是这群 孩子中的一个。第二天吃完早饭,图将军便带着我和秀儿去护国寺找魏老头。 我们还没出门,便听到赵姨抱怨:“都是小日本干的,白糖已经卖到一块八分 一斤,比肉还贵;更可气的是有钱你也买不着肉,因为根本就没肉;这还不是最可 气的,最可气的是三元一袋的白面,现在卖二十一块钱一袋,都翻七倍了,什么世 道!”听到这话,姥姥也叹着气:“一般的人家,这日子可怎么过呀?”姥爷也皱 着眉头说:“是呀,大宝他妈在信里面说,昆明的白面都涨到四十块钱一袋了。” 图将军赶紧拉着我和秀儿出了门。车还没到护国寺街口,就听见一个卖蒸白薯 的人在吆喝:“锅底儿咧,栗子味儿的白薯。”图将军停好了车,我拉着秀儿的手 往卖蒸白薯的地方走,这时,一个男人唱戏的声音从街的尽头传来。我感到秀儿的 手微微一颤,随后她停住了脚步,我刚要问她怎么了,就被她拉着手向街那头跑去。 在我和秀儿的脚步声中,那声音渐渐清晰起来:“孩儿大战那女子,母亲被掠上山 峰。谁料山贼心毒辣,不从婚姻母命终……” “《五峰会》!这戏我听过!”我兴奋地喊。终于,那声音就在眼前,穿过孩 童们摇晃着的后脑勺,我看到了幕布上灵活挪动的皮影。秀儿停了下来,弯下腰大 口喘着气,脸蛋红红的,额头上已渗出了汗水,我掏出手帕递过去,她却丝毫没有 察觉,眼睛直直地盯着白色的幕布。当这段戏唱完,孩子们纷纷将手中的零钱投到 幕布下的盒子里,待他们散去,秀儿突然冲着幕布喊道:“爹!……”我惊讶地侧 过头来看秀儿,这才发现她的眼里早已噙满了泪水。当我再次把目光投向幕布的时 候,一个头戴棉帽的中年男人从幕布后面缓缓地站起身来,他愣在那里,眼睛也直 直地望着秀儿,满脸愧疚。“爹!”秀儿冲过去扑在他身上。秀儿终于哭了出来。 “秀儿,好闺女……”那人也哽咽着。 这天晚上,秀儿她爹又来到了刘家。“都半年多了,怎么就不知道回来看看秀 儿呢?”赵姨埋怨着。“秀儿能在刘家,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呀。”秀儿她爹叹着 气,“现在的日子越来越难过,摆地摊挣钱越来越难,我连自个儿都快养活不了了。 年前,长庆班散了,两个老乡只能自谋生路,正好遇上石景山制铁所招工,就去了 石景山。我正琢磨着什么时候去那里找他们呢。” “您以前不是唱堂会吗?”赵姨问。“唱堂会?唱一回我就生一回子气。”秀 儿她爹气愤地说,“现在能办得起堂会的人家越来越少,办得起的又都是给日本人 干事的,我可不愿意给这群汉奸唱。”“也是,看到那小狗子我也一肚子气。”赵 姨认真地对秀儿她爹说,“要不跟老爷说说,能不能给你找个事干?”秀儿她爹连 连摆手,“这哪儿成,老爷能收留秀儿,我就已经感激不尽了,不能再给老爷添麻 烦了。”“唉……”赵姨叹着气。“只要秀儿能好好儿的,我就没有什么奢望了… …” 第二天我醒得很早,我们约好要去看美猴王。刚走出房门,就听到南屋里秀儿 的哭泣声。走进南屋,秀儿爹已经不在房间里了。屋里靠南墙根儿的地方放着一个 木箱子,这是昨天秀儿她爹带过来的。赵姨搞不懂秀儿为什么哭,急得直问:“大 清早的,怎么一起来就哭?”秀儿也不说话,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走到南墙根儿打开 了木箱。木箱子里一层层地铺满了各式各样的皮影。赵姨看见这满箱子的皮影也哭 了:“把吃饭的家伙都撂下了,八成是去石景山了……” 我们正劝着秀儿,突然响起了一阵猛烈的咣咣咣的拍门声,我从来没有听到过 如此野蛮的拍门,伴随着拍门声,似乎还有用脚踹门以及“快开门”的呵斥声。 “这大清早的,能不能轻……”我们在屋里听到门房老刘趿拉着棉鞋一路小跑着从 屋里出来,刚拉开门栓,还没埋怨完,就被外面的人推倒在地。 我们急忙从屋里出来,看到三个端着刺刀的日本宪兵在一个长着酒糟鼻子的便 衣的带领下闯了进来。“刘星衍是你家人吧?”酒糟鼻子一边扫视着院子一边问姥 爷。“是。”姥爷平静地回答。“那就让他跟我们去宪兵队走一趟吧!”酒糟鼻子 说。“他在学校,好多天没回家了。”姥爷淡定地说。“学校都放假了,为什么不 回家?”酒糟鼻子不相信。“这孩子从小就这样,一放假就喜欢在外面疯玩。”姥 爷依然平静地回道。“哼……”酒糟鼻子冷笑着一摆手,三个日本宪兵分别闯进三 个房间,很快屋子里传出翻箱倒柜的声音。他们搜查完这个院子又闯到了东院。当 日本宪兵们阴沉着脸从东院出来的时候,酒糟鼻子撂下一句话:“后会有期!”然 后悻悻地走了。 姥姥受到了惊吓,心口疼得厉害,豆大的汗珠沿着脸颊流下来,浑身发抖。姥 爷和赵姨将姥姥扶到炕上,姥姥仰面躺着,脸色苍白,眼睛微微地睁着,有些上翻, 呆呆地没有神,胸口一起一伏,嘴里却颤颤地说着什么。我把头凑过去,终于听清 了她的话:“让星衍赶紧走!别让鬼子抓着,去南方,找他哥他姐去。”我不知如 何安慰姥姥。这时姥爷说话了:“我本来打算隔几天再告诉你们,可没想到鬼子这 么快就来了。星衍是昨天夜里翻墙回来的,当时你们都睡下了,我在屋里听收音机。 这小子回来拿了几件衣服,说要南下,还不让我问。放心吧,星衍属兔子的,鬼子 抓不着他。” “哦……”我们的心都放了下来。 我们还是去了护国寺,护国寺人多挣钱也快,魏老头每年都会在这里表演很长 时间。可我们走遍了护国寺附近却怎么也找不见他,左打听右打听都说没来过。正 在失望之际,一个路人听见了,告诉我们:“在什刹海边上呢,围了一大群孩子。” 于是我们又急忙往什刹海那边赶,图将军一边骑还一边自言自语:“刚才咱打那儿 过的时候没听见什么响动呀。” “也许是在北沿儿吧?”我分析着。“没准儿。”图将军同意了我的分析, “去银锭桥那边看看去。”说着一扭车把,选了一个胡同钻了进去。就快到银锭桥 的时候,突然传来一声清脆的响声。“放炮仗了!”我高兴地喊,还有十多天就过 年了。“不是二踢脚,也不像麻雷子。”秀儿说。“不是炮仗,是打枪。”图将军 一怔刹住了车,嘟囔着,“在城里边开枪,还让不让人活了?”正说着,一群孩子 惊慌失措地向我们这边跑来。 “出什么事了?”图将军冲他们喊。“美猴王被打死了……”几个孩子跑到我 们面前,听到图将军的话停了下来,上气不接下气地纷纷说道,“地上全是血……” “啊?……”我们都惊呆了。“当时,我们正看着带劲儿,美猴王已经蹿上了竹竿 顶,可是突然一声响,我们还以为是放炮仗……”也许是跑得太急,一位年龄稍大 的孩子弯下了腰喘着气说。没等他捯上气,另一个孩子接着说:“美猴王突然从竹 竿上栽了下来,脑门上出现了一个小窟窿,”汩汩“地往外冒着血。”“我们全吓 坏了,撒丫子就跑。”前一个孩子终于捯上了气。“什么人开的枪?”图将军问。 “不知道……”几个孩子同时回答。这时一个推着卖豆汁儿车的老头也紧赶慢赶地 走了过来,接过话:“我当时就在对面卖豆汁儿,一个大学生模样的人猛地从我摊 子前面骑了过去,那叫一个快,兜过来的风把我摊子上的招幌都撩了起来。我还冲 他喊,这么着急干吗去呀?” “大学生?”图将军一边问一边看了看我。我明白图将军的意思,他还惦记着 二舅。“可不,这儿边上不就是辅仁大学。”老头指了指南边又接着说,“枪响以 后,孩子们反应快,一转眼就跑了,等我反应过来正准备撤摊,又看见两人跑了过 来,像是便衣。”我们待在那里,不敢相信老头说的话。“那老头抱着死去的猴子, 要找那二位算账,结果又被他们踹在地上,说是在抓抗日分子,之后又赶着去追前 面那个学生,这都什么世道啊?”老头说完摇摇头无奈地推着车走了。“老魏头… …”图将军狠狠地咬着嘴唇,“秀儿,你和大宝跟这儿等我会儿,我过去看看。” “不,我也要去。”我固执地要求。“那好,走。”图将军没再坚持,骑着车,带 着我们过了银锭桥。过了桥,刚拐过了一个弯就远远地看见魏老头软软地瘫在地上, 怀里抱着耷拉着脑袋的美猴王发呆,那头公山羊紧紧地依偎在他身边,像是在安慰 它的主人。地上流着一大摊血,美猴王那顶八棱倒缨盔早已被踩得稀烂。 图将军把车停在一旁,我们下了车,轻轻地朝魏老头走去,生怕打扰了他。听 到响动,魏老头抬起头用无助的眼神望着我们,他的衣服上沾满了美猴王的鲜血。 “老魏头……”图将军刚开口。“图将军……呜呜……”见到熟人,魏老头终于哭 了出来。美猴王虽然早已断气,可眼睛却仍然睁着,仿佛不愿离开与它相依为命的 魏老头和公山羊。“哎……”图将军叹着气,却不知如何安慰。魏老头哭得更厉害 了。“赶紧回乡下吧,对了,往好处想想,幸亏子弹没伤着您……”图将军轻轻地 拍着魏老头的肩膀安慰着。 起风了,寒风如刀子般刺在脸上,我看到天上的黑云越来越浓,茫茫中已望不 到西山,大片大片的雪花飘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