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当大朵大朵让人浮想联翩的白云飘在天上的时候,再一次迎来了最美的季节。 “看这一朵云彩多像蛐蛐呀。”刚刚走出校门,就看见一个同学兴奋地指着天喊。 “嗯,像,还真像咱那铁弹子。”图将军骑在三轮上一边抬头望一边不住地表示赞 同。我忽地蹿上了车,图将军这才发现我,“跟猫似的,走路怎么没声呀。要是夜 里,当心吓着人。”图将军打趣地说着,骑了起来。我却高兴不起来,因为那朵云 彩确实也让我想起了铁弹子。 看到我闷闷不乐,图将军想起了什么,扭过头来问:“这个学期怎么没见小海 子来上学?”“小海子上中学了,在学校西区的中学部。”我想起暑假前,小海子 专门告诉我的。“哎,孩子是孩子,爹是爹。”图将军叹了口气,“小海子其实是 个好孩子,可惜生在了秦家。将来小鬼子滚蛋了,他可怎么办呀?”图将军停顿了 一会儿后又自言自语。“将来让他来咱家。”我开了口。“就你仗义?去年我知道 他被日本老师罚站后,我就开始喜欢上这孩子了。”图将军说。“哦,您也知道那 件事?”我感觉很惊讶。“放学的时候,我在学校门厅里休息,听他们班的一个学 生对接他的女用人说的。”图将军再一次扭头看了看我,笑着说,“所以说咱中国 还有救。” 进了院门,还没进垂花门,就听到姥姥说话的声音:“上了中学就是显得不一 样,比大宝大四岁吧?”“是,姥姥。”这是一个很熟悉的声音。跨过垂花门,我 看到一个穿着灰色中山装的大孩子正恭敬地立在姥姥身前。“你瞧,回来了。”姥 姥看到了我。那个大孩子转过来,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小巧玲珑的宫灯形竹笼。 “哎哟,这不是小海子吗?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刚才放学的时候,我们还念叨你 呢,瞧,这身衣服真体面。”图将军放好了车,也跨过了垂花门说。“这是学服。” 小海子笑眯眯地看着我和图将军,然后将那个小竹笼捧到我面前。这个竹笼很明显 是个老物件,紫红色、油光发亮。笼子里一只红褐色的蝈蝈正不停地晃动着长须。 “昨儿礼拜天去了趟西山,逮了几只山蝈蝈,送给你一只,叫得可好听了。” 小海子真诚地看着我。“这笼子不错,不会又是从你爹那儿顺的吧?”图将军在我 身后逗着。“这笼子是前年我生日,爷爷送给我的。”小海子脸一下子红了起来, “这只蝈蝈长得跟别的不一样,特别好看。”我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蝈蝈:淡绿 色的头,紫色的脸,紫红色的脖子,褐红色的腹背,粉红色的肚皮,紫红色的长腿, 橘黄色的翅膀,身体的其他部分则布满了翡翠绿斑。 “五年前,我在白塔寺见过一只红褐蝈蝈,那鸣声真是雄浑,真称得上是大将 军。当时卖家要五块大洋,唉……”图将军叹了口气,接着说,“这只蝈蝈也属于 异色蝈蝈,非常罕见,从个头上看,叫声差不了,对了,今儿晚上我过来听听。” 图将军低下头冲我和小海子做着鬼脸。我正犹豫着接还是不接,这时,姥爷从 北屋走了出来,“接着吧。”“好哦……”我高兴地答应着。“别走了,晚上吃麻 酱面?”姥姥问,“当年你爷爷就经常在我们家吃饭。”“对,留下来吃饭吧,秀 儿调的麻酱可好吃了。”我接过竹笼,也真诚地看着小海子。“谢谢姥姥。”小海 子痛快地答应着。“那我去你家通报一声,免得家里人惦记。”图将军高兴地说。 “嗯,那就麻烦图将军了。当年,四爷是想什么时候来刘家吃饭就什么时候来,比 现在随便……”姥爷说到这儿又止住了。“走,去我屋里玩。”我拉着小海子向屋 里走去。 当一轮圆月挂在夜空中的时候,我们围坐在院子里。图将军坐在石凳上,溜圆 的眼睛盯着竹笼,耳朵支棱着,一动不动,活像正在出猎的獾狗。也许是刚换了环 境,这蝈蝈居然出奇地安静。过了一会儿,也许是腿麻了,图将军稍稍将腿伸直, 轻轻用手揉着,却不敢发出一点响动。坐在一旁的秀儿看到后,急忙起身要为他捶 腿,被他悄声制止。突然,图将军指了指笼子,我发现这蝈蝈终于鼓起了翅膀,聒 聒……聒聒……这声音不紧不慢,声声入耳。 随着鸣声的响起,图将军如释重负般长出一口气,然后闭上眼睛,尽情地享受 着。半晌后,图将军如吸足了大烟,终于睁开了眼睛,说道:“这蝈蝈应该是立秋 十天后新蜕的,好好养,能过冬。没准,还能给咱爷们争口气……”于是,在这蝈 蝈的鸣声中,图将军给我们上了一堂蝈蝈课。 图将军说,养蝈蝈的人叫养家,而养家有个习惯,就是茶馆叫虫。茶馆叫虫, 就是亮家伙、比玩意儿、挣脸面。冬天一到,养家们便会到固定的茶馆,各自取出 盛蝈蝈的葫芦,然后,一边欣赏着蝈蝈叫,一边听着旁人对自己葫芦和蝈蝈鸣声的 评价,有洋洋自得的,也有倾慕他人的。 图将军还说,这并不是最热闹的,因为茶馆叫虫只是在白天,到了正月十三至 元宵节,那才叫热闹。这三天特意会开夜市三晚,名为“叫灯”。参加者从家中取 出压箱底的好葫芦装入最好的蝈蝈参加“叫灯”。很多大养家专门提前一两个月物 色绝好的蝈蝈,就是为了赢得头彩。“吃饱了撑的。”赵姨对这类养家表示鄙视。 “您不懂了吧!”图将军解释,“这叫文化,人家梅兰芳先生也喜欢蝈蝈。”“您 参加过叫灯吗?”我问图将军。“那当然,皇上在的时候,我爷爷得过头彩。那个 老葫芦现在就在你姥爷手里。”“我怎么没见过您说的老葫芦?”我不解地问。 “这老葫芦可是当年宫里造办处出的。雕刻那叫一个精致,葫芦和瓢盖上雕的是灵 猴献寿,瓢盖是琥珀色的玳瑁,还配有云锦护套,套口缀有双层两片杭绸,用细绦 穿着,是你姥爷非常喜欢的物件。”图将军解释道。“如果这宫里出来的蝈蝈葫芦 配上好蝈蝈,就能得头彩吧?”我问。“那当然。”图将军肯定地回答。“去年什 么人拿了头彩?”我不知道我怎么会问这个。“据说是一汉奸!”图将军恨恨地说 道…… 我第一次去宝义轩茶馆听叫虫是在大雪过后。 图将军说:“有帮汉奸专去这个茶馆叫虫。”姥爷得知图将军带我去叫虫的目 的是为了灭汉奸的威风后,二话没说,便将那个老葫芦交给了图将军。“只要灭了 那帮孙子,这个葫芦就物归原主。”姥爷悄声地对图将军说。“放心吧您。”图将 军胸有成竹。“可我担心咱这蝈蝈是立秋后蜕的,比不上人家新份的。”姥爷又说。 份就是专门养蝈蝈的人养的,不是野生的。“放心吧,份的哪有咱山蝈蝈的劲儿足。” 图将军安慰着。姥爷还是不信地摇摇头。 这个时候,图将军突然唱了起来:“师爷说话言太差,不由黄忠怒气发。一十 三岁习弓马,威名镇守在长沙。自从归顺皇叔爷的驾,匹马单刀取过了巫峡……” “《定军山》?”姥爷眉毛一挑问。“到了正月里,咱这蝈蝈就像那老将黄忠,老 当益壮!”图将军边说边竖起了大拇指,一副豪气干云的模样。 《定军山》也是姥爷最喜欢的一出京剧,讲的是三国时曹操派大将夏侯渊、张 郃守汉中,驻兵定军山等隘口。刘备率军进攻,老将黄忠在军师诸葛亮的激将法下, 打败驻守天荡山的张郃,又直取夏侯渊,夏侯渊措手不及,被黄忠腰斩。我看过京 剧《定军山》,因此,我对图将军深信不疑。 礼拜天一大早儿,大雪过后,大街小巷一片洁白。从家里出来,图将军带着我 一路向广济寺附近的宝义轩茶馆骑去。雪后极美,以往空气中烧煤球的煤烟味仿佛 一下子被大雪盖住了似的,空气清新湿润。树上的积雪时不时簌簌落下,有些落到 图将军的肩上,三轮车在雪地上留下一道道辙印。“铁胎宝弓手中拿。满满搭上朱 红扣,帐下儿郎个个夸。二次再用这两膀力,人有精神力又加。三次开弓秋月样, 再与师爷把话答……”图将军摇头晃脑地唱着《定军山》里的唱词。 还没到西安门,透过不时被风吹起的车门帘,我突然看到门洞口聚集了不少人, 正在议论着什么,一位巡警指挥着两个人往旁边的一辆马车上搬着东西。图将军止 住了声,越骑越近,我们终于看清了他们正往马车上搬运尸体。“倒卧?”图将军 问围在一旁的人。“总共仨。”一个人回答,“我从阜成门那儿过来的,今儿早上 阜成门的门洞里冻死了四个,得,到了下面,正好凑一桌搓麻。” 图将军叹了口气,使劲地蹬着脚蹬子,突然又好像想起了,回过头,看到我正 拉开车帘往外看,忙说:“甭看了。”我答应了一声,放下了帘子,又听到外面图 将军的声音。“我生在以前的富贵人家,你生在如今的富贵人家。你看看现在这些 穷人,没吃没穿的。从去年冬天开始。倒卧越来越多了。”倒卧就是冻死在街上的 人。 宝义轩茶馆总算到了,我却早已没了听虫的兴趣。可图将军却来了劲儿,将车 停在茶馆门口。我刚跳下去,图将军便替我整了整衣服,嘱咐道:“精神点!” “嗻!”我答应是答应了,可眼前却依然是那三具倒卧的影子。图将军走在前头, 一手拨开厚厚的棉门帘。一股热气立刻从里面涌了出来,茶馆里温暖如春。我们走 了进去。茶馆中间的几张桌子旁坐满了人,一看就是常客,正热闹地聊着。那桌子 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一溜葫芦。 “二位爷这边儿请……”小二满脸笑容地引导我们坐在靠边的桌子旁。“一壶 香片、一碟开花豆。”图将军说。“好嘞。”小二麻利地向柜台走去。这时那边茶 桌上开始热闹起来。那些葫芦里的蝈蝈开始鸣叫起来,一听就是好蝈蝈,音色洪亮。 图将军靠在椅子上,眼睛半眯着,像是在享受又像是在思考着什么。我悄没声儿地 问:“咱什么时候亮家伙?”谁知图将军却睁开眼睛,反问我:“干吗亮家伙?” 我以为他没听明白,再次压低嗓音:“不亮家伙,咱干吗来了?咱不就是为灭这帮 孙子的吗?”话刚说完,图将军得意地笑了笑,然后意味深长地说:“学着点吧, 小子……”突然图将军不再言语,小二端着托盘走了过来。 小二先是将一小碟开花豆和两只茶杯轻轻地放在桌子上,然后用茶壶给每只茶 杯里斟满了茶,随着那袅袅升起的热汽,小二分别看了图将军和我一眼,道:“二 位爷头一次来宝义轩?”“到广济寺上香,天儿太冷,进来喝壶香片暖和暖和。” 图将军显然没说实话。我望着图将军,一时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一进来, 才知道这是叫虫的地方。”图将军明显是在问小二。“可不是吗?爷您可能不知道 ……”小二把声音压得很低,好像声音一大,就会影响那边蝈蝈叫似的。“您看中 间那位围棕色洋绒围脖、戴眼镜、头发半白的,叫横泽明,是建设总署的日本顾问, 人们叫他老横泽。”“哦,日本人也喜欢蝈蝈?”我插嘴问。“小爷您不懂了吧, 这小日本要是不喜欢中国的东西,干吗来咱这儿?姥姥!”小二狠狠地剜了一眼老 横泽。 看来小二是条汉子,图将军向他一伸大拇指,“这老横泽的蝈蝈怎样?”“妈 的,那帮汉奸忒他妈贱,什么好东西都给丫进贡,今年就数丫的蝈蝈最嚣张。”小 二依然压着声音愤愤地说。“他的蝈蝈什么样?”图将军问。“见倒没见过,但听 丫跟那帮孙子显摆,是大山青。对了,丫可是个中国通。”小二正说着,看见门口 有人进来,赶忙迎了过去,一边走还一边冲我们歉意地笑了笑。小二刚离开,图将 军就看着我,突然露出了坏笑:“知道什么是斥候?”“哦……”我恍然大悟。斥 候就是侦察。 就这样每个礼拜天,图将军都会带着我去宝义轩,不是去叫虫,而是去听虫叫。 图将军说,敌明我暗,准能一举获胜。姥爷还是心里没底儿:“咱这老帮菜,您还 真当它是老将黄忠啦?干吗费这工夫,干脆去找份家拿新份的虫。”图将军却不愿 意听了,他狠狠地说:“我就是要让那老横泽看看,咱老帮菜就是比他新帝国强。” 我知道图将军的撒手锏。图将军曾给我讲过一个故事,据说清末宫中一个老太 监喜欢将蝈蝈笼挂在松树下,一天突然听到这蝈蝈的鸣声大变,比以前更为洪亮。 老太监仔细查看,发现是松脂滴在蝈蝈的翅膀上造成的,从此就琢磨出了蝈蝈粘药 法。 图将军对老横泽蝈蝈的叫声了如指掌。一次在宝义轩,图将军竟夸它的鸣声如 洪钟大吕。去宝义轩多了,也就和小二更熟悉。一天,我们和小二正聊着,茶馆的 棉门帘被一个脸蛋红红的胖乎乎的小姑娘挑了起来。这小姑娘一副喜兴样,岁数与 我差不多大,穿着蓝色的碎花棉袄,进来后径直朝老横泽走去,走到他跟前,叽里 咕噜地不知说了些什么。不等小姑娘说完,老横泽便站起身来,向身边的人欠了欠 身,随她走了。“这小丫头片子叫横泽美香,是老横泽的闺女。”小二在一旁介绍。 “这身打扮跟咱的孩子没什么区别。”图将军看着两人的背影说。“可不,”小二 继续说,“光凭外表和口音你根本猜不出这二位是日本人……” 这个冬天,自从去宝义轩听虫叫,我放弃了滑冰。一个周六下午没课,天很阴 沉,但我还是决定去什刹海冰场,出门时,我告诉秀儿,让图将军四点钟接我。就 在我滑得满头大汗时,雪花开始飘落,人们纷纷离开,不一会儿冰场上就剩下了我。 这时一串焦急的声音从北侧岸边传来:“快来人呀,有人掉窟窿里了……” 循声望去,我看到北侧冰面下一个女孩儿在慌乱地扑腾着。“救命!救命!” 女孩儿也慌乱地喊着。我快速向她滑去。还没滑到,又听到身后冰场正门处有人在 喊:“先把棉衣脱下来,然后趴在冰面上,再把一边的袖子扔给她,让她拽着,当 心自己别被拽下去。我这就过来。”是图将军的声音,我心里有了底。滑到冰窟窿 边上,我迅速脱下冰鞋和棉衣,趴在冰面上,将棉衣的一个袖子扔给了女孩儿。 “抓紧了……”我喊。女孩儿见了我,不再喊叫,定住神,抓住了袖子。“坚持住 ……”图将军的声音越来越近……女孩儿终于被我们救了上来。到了岸边,一个老 妈子模样的人脱下自己的棉袄给冻得发抖的女孩儿裹上,然后向我们一再道谢。 第二天一早,我们正准备去宝义轩。门房老刘急匆匆地报:“叶先生和叶小姐 求见,说来感谢小少爷的救命之恩。”我和图将军面面相觑。一旁的姥爷听了更是 莫名其妙。昨天傍晚回来,我和图将军对这件事只字未提,可谁想这么快就露了馅。 姥爷吩咐:“赶快请人进来。”这俩人前脚刚进屋,我和图将军就愣住了。“老横 泽?”图将军瞪大了眼睛。“美香?”我也睁大了眼睛。老横泽和美香也愣住了。 我俩奇怪的是昨天救的竟然是美香,这也难怪,昨天她的头发全都湿漉漉地糊 在脸上。而老横泽和美香则奇怪我们怎么会认识他俩,这都是图将军的敌明我暗闹 腾的。最后,还是手里拎着东西的老横泽率先醒过闷儿来。“感谢小少爷和图先生 昨天救了小女美香一命。”老横泽说着,向我和图将军深深地鞠了一躬,美香也羞 涩地跟着向我们鞠躬。我和图将军都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 我们之前见到的日本人都是趾高气扬,恶狠狠的。当年日军刚刚占领北平时, 所有进出城的中国人必须向站岗的日本兵鞠躬,但凡有人不鞠躬,就会遭到他们拳 打脚踢。而眼前的老横泽和美香却是如此的礼貌和文明。 “举手之劳,不必客气。”我想起一句成语,另外用这样的语气也能表示我对 日本人的反感。“中国有句古话,大恩不言谢。”老横泽抬起身子,感激地看着我 说,“我五十岁的时候才得到这么一个闺女,美香的母亲因为难产,生下她以后就 去世了。她要是有个意外,我想我也活不下去了。”“请坐下说吧。”姥爷很客气。 “谢谢刘老先生。”老横泽终于坐了下来,美香恭顺地站在他的身后。“昨天傍晚 王婶告诉我,她俩逛护国寺庙后回来路过冰场,美香执意下到冰面上玩,王婶拗不 过她,谁知真出了危险,幸好小少爷机智勇敢,挽救了小女的性命。”老横泽顿了 顿,感激地看着我。“后来我赶去冰场,听说你们骑乘的是一辆写着‘刘府自用’ 的三轮。我就请巡警查了半宿,这才找到这里。”这个老横泽真能耐。 落座后的老横泽非常恭敬地将身体前倾,彬彬有礼地自我介绍。他是华北建设 总署的顾问,曾任北洋政府工程顾问,在这儿住了十多年,美香是在这儿出生的。 老横泽由于喜欢香山的红叶,所以取了中国姓为叶,叫叶明;美香也叫叶美香。老 横泽介绍完,目光迷茫地移向我和图将军,问:“小少爷和图先生怎么会认识我和 美香呢?”“哦,是这么回事,前些日子我和小少爷碰巧去了趟宝义轩茶馆,大家 伙儿说今年那里最好的蝈蝈是你的大山青。”图将军怕我说实话,抢在我前面回答, “就这么着,见过横泽先生和美香小姐。”“哦。原来是这样,那真是太有缘了。” 老横泽高兴地看着我们,像是找到了知己。 老横泽也有造办处的蝈蝈葫芦。那是之后的一个礼拜天,老横泽带着美香来刘 家,邀请我们去宝义轩叫虫。 图将军找出各种理由推托,我明白他不想和日本人走得太近,可老横泽却热情 得不得了。一会儿说图将军瞧不起他,一会儿又说图将军放不下架子,他不知从哪 儿打听到图将军的祖上是奉国将军。图将军好面儿,只能应了老横泽。没想到老横 泽一听图将军同意了,分外高兴,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一个葫芦,说这可是造办 处的葫芦,今年“叫灯”他要夺头彩。 望着老横泽从怀里掏出来的葫芦,我们都呆住了。老横泽手里的葫芦和我们的 简直就像是同一个,同样精致的雕工,葫芦和瓢盖上同样雕的是灵猴献寿,瓢盖同 样是琥珀色的玳瑁。用后来图将军的话说,只是云锦护套换成了蜀锦护套,杭绸换 成了苏绸。望着我们惊讶的神情,老横泽兴奋地显摆:“这是上个月在琉璃厂买的, 说是造办处的。我正想请教图将军呢。”“当然是了。不是造办处的葫芦,谁能用 苏绸当护套套口,这苏绸当年可是贡品。”图将军感叹道。“哈哈……”老横泽得 意地笑了。也许正是老横泽得意的笑刺激了图将军。图将军突然一反常态,顾不上 他以前说的敌明我暗,冲着老横泽狠狠地说:“要不咱俩今年比试比试,看看谁能 得头彩?” “太好了!能和图先生比试那真是本人的荣幸。”老横泽更高兴了,他根本想 不到刚才他得意的笑早已深深地伤害了图将军。“那咱们正月十五见!”图将军狠 狠地一甩袖子,头也不回地掀开棉帘出了屋。刚出屋,却又像想起了什么,停住了 脚步,站在屋外大声说:“让他也见识一下咱们的家伙。”我明白图将军的意思。 他是怕将来赢了老横泽,人家说他使计。他要让老横泽输得心服口服。“图先生这 是怎么了?”老横泽和美香全都愣在那里。 不一会儿,秀儿将葫芦送了过来,轻轻地放在桌上。简直是如出一辙,老横泽 也呆住了,看着我们的葫芦,不停地点着头,犹如一只啄食的老母鸡。片刻之后, 他将眼镜摘下,低头凑上前去,仔细观赏。“虽然是同样的图案,但云锦胜过蜀锦 ;虽然苏绸略胜杭绸,但毕竟只是个小小的缀片,还是你们的精致。”老横泽感叹 道。 就在这个时候,葫芦里的老将黄忠叫了。听到老将黄忠的鸣叫,老横泽葫芦里 的大山青也叫了起来。真是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这老将黄忠的鸣声在大山青 鸣声的映衬下,竟显得如此苍老无力,如同一只老山羊在寒风中咩咩地哀鸣。我们 的蝈蝈确实是个老帮菜,根本就不是什么老将黄忠,叫声无法与老横泽的大山青相 比。听到老将黄忠的叫声,老横泽的脸上露出了疑惑的神情,他肯定不相信图将军 就是要用这只蝈蝈与他争头彩。我轻轻将葫芦的蒙心打开,让老横泽能清楚地看到 里面的蝈蝈。“这蝈蝈确实罕见,可是这么老的蝈蝈,能不能活到正月十五都难说。” 老横泽自言自语,“我也知道可以粘药,但那也太难了。图先生难道是神人?” “叫灯”终于到了。不出图将军所料,前两天没人能比得过老横泽的大山青。 正月十五日这一天刚吃过晚饭,姥爷对图将军说:“今儿咱老将黄忠要去取那 定军山,我已经要好了车,不用咱自个儿的车了。”“一个西川英名大,一个威震 在长沙;二位老将齐上马,得胜回来把功加。”送我们出门的时候,秀儿也唱起了 《定军山》。她说:“爹当年演的皮影戏里也有这么一出。”正月里的宝义轩比平 日更加红火,房檐上悬挂着两串大红灯笼,里面比平日更加热闹。 我们刚一走进茶馆,老横泽与美香就满脸笑容地迎了过来。“开始吧!”图将 军显然不想让别人看到他与日本人走得很近。“好,开始。”老横泽以为图将军求 胜心切,表示同意。两人一同走向中间一张铺着红布的八仙桌,同时将怀里的葫芦 掏出放在了上面。聒聒……聒聒……随着大山青率先鸣叫,我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昨天图将军在忙活了一天后,曾经再次面对姥爷的疑虑,自信地告诉他:“我就是 要让老横泽看看什么叫化腐朽为神奇!”聒聒……聒聒……仍然是大山青在鸣叫。 茶馆里所有的人都屏住呼吸,生怕打搅了大山青。聒聒……聒聒……大山青继续叫 着。我的手心开始冒出汗来,抬头望了望图将军,他仍是一脸镇定。就在这个时候, 我听到一种从来没有听到过的声音:聒聒……聒聒……聒聒……聒聒……这鸣声苍 劲有力,厚重悠长。“这葫芦里真的是老将黄忠吗?”我在心里问自己,“这是老 将黄忠叫的吗?”我惊奇地再次抬头望着图将军。此时的图将军已经闭上了眼睛, 仿佛正在享受老将黄忠带给我们的天籁之音。这鸣声回荡在茶馆里,久久不散…… 茶馆里的人们先是发出“啊?”的一个长声,仿佛不相信这声音是从我们的葫 芦里发出来。聒聒聒聒……聒聒聒聒……当这声音再次响起的时候,所有人都站了 起来,表情极度兴奋。聒聒聒聒……聒聒聒聒……这声音开始连续响起,人们开始 更加兴奋,或者说是亢奋起来。“好虫!”有人激动地叫着。“绝啦!”有人激动 地喊着。“爷们!”还有人激动地吼着。 老横泽也一脸激动,不停地夸:“好!好虫!”向图将军竖起了大拇指。图将 军仍然一脸淡定。他慢慢走向八仙桌,轻轻地将右手放在葫芦的玳瑁瓢盖上。当图 将军将瓢盖轻轻扭开以后,老横泽立刻走了过去,弯下身子,将脸凑到了葫芦口, 然后右手将金丝眼镜往头上一拨,眼镜立马架在了头上。他在仔细地查看这只蝈蝈 是不是半个多月前的那只。突然,我看到他兴奋得满脸通红。 “秋天的蝈蝈竟然能活到今天!还能叫得如此苍劲!”老横泽两眼放光地说。 “看过谭鑫培先生的《定军山》吗?”图将军终于得意起来,他盯着老横泽问。老 横泽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也不知是否真的看过。 “您看它像不像老将黄忠。”说到这儿,图将军将目光直视老横泽。“像,太 像了!”老横泽赞叹道。“图先生,粘药的技术真是一流,佩服!天外有天,中国 的文化真是博大精深。”老横泽由衷地赞叹。“一不用战鼓咚咚打,二不用副将随 后跟;只要黄忠一骑马,匹马单刀取定军……”图将军得意地唱着《定军山》。 也许是茶馆进了太多的人,也许是热闹的气氛,美香胖胖的脸颊更加红润,她 冲我笑了笑,然后安静地侧耳倾听着老将黄忠的鸣叫。老横泽向我走了过来,将手 温柔地放在我的头上,替我捋了捋刚才摘下棉帽时搞乱的头发。之后老横泽将眼镜 架回鼻梁,看了看图将军,又看了看其他人后,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心情。最后他轻 轻叹了一口气,说:“如果中国人能把这样的精细劲儿放在经国大业上,那么日本 人还能像现在似的吗?” 老横泽的话一出,图将军就像被什么东西噎住了似的,身体也像是被定在了那 里,他停止了哼唱,一动不动。茶馆里顿时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呆住了。只有那 老将黄忠依然鸣叫着……突然间,我感到这声音变得格外刺耳。就在这刺耳的鸣叫 声中,老横泽向我们深深地鞠了一躬,说:“你们是头彩。”随后拉着美香,走出 了茶馆。这时,茶馆外此起彼伏地响起了爆竹声。我突然觉得这爆竹声像极了几年 前从卢沟桥畔传来的枪炮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