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过了惊蛰,渐渐暖和起来,每到这个时节,我都会格外想念父母。 “二月二,搓麻线;三月三,放风筝。”以前每到惊蛰,父亲就会念起这句南 方谚语,并且带我出城放飞风筝。我和父亲放飞的风筝都是母亲亲手制作的,父亲 的沙燕儿是又宽又大的肥燕儿;我的沙燕儿则是短小的雏燕儿。 学校开学后的第二个礼拜,我放学回来,看到挂在墙上的雏燕儿,忍不住搬了 一把椅子,爬上去小心翼翼地将它摘了下来。秀儿看出我的心思,赶忙找来一块干 抹布。这时,图将军从外面走了进来,看到我的样子便一边笑一边说:“得,礼拜 天,我带你和秀儿出城放风筝去。”西直门外的长河两岸,杨柳迎风,景色迷人。 蜿蜒的西山高大连绵,河水散发出春天清新的味道。可出了西直门,秀儿的脸儿却 阴了下来:“我记得第一次进城,就是从这个城门进的。先前,我爹的长庆班就住 在西直门外的极乐寺附近。” 突然,图将军停下了车:“我看就这儿吧。”雏燕儿飞上了蓝天。“您去过昆 明吗?”我问。“没有,据说我家老祖宗讨伐吴三桂的时候去过,走了整整仨月。” “吴三桂是谁?”秀儿喊着问。“汉奸!”我和图将军同时喊了出来。突然,一条 大狗猛地从草丛里蹿了出来,跑到了我的前面,一边跑一边还回头看着我,好像我 是它主人似的。 这狗体型壮硕,尤其是脑袋很大;它的体毛不长,却脏得看不出颜色;耳朵更 加奇怪,左右两边都只有半个,像是被人用剪刀剪掉了似的。“大爷,这是您家的 狗吗?”我向不远处那个放风筝的老人喊。“不是。”老头一边摇头一边喊。那狗 在我前面兴奋地跑着。“干吗呢?赶紧收线,风筝要掉下来啦……”当我听到图将 军责备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被这条奇怪的大狗所吸引,已然忘了手中拽着的 风筝线。 我和秀儿加快了脚步,跑到了狗的前面。这狗张着大嘴,吐着舌头,呼哧呼哧 地喘着粗气。图将军看我向他跑去,直向我摆手,“不对,不是朝我这儿跑……” 这时,我和秀儿已经跑到他跟前儿。“谁家的獾狗?不想要了是不是?”图将军也 看到了这狗,他连忙向四周喊。四周只有刚才那位老人,他还是向我们摆了摆手, 表示不认识。 “獾狗?它是獾狗?”我惊奇地问。獾狗就是专门被用作猎獾的狗。我曾经听 图将军说过,养狗猎獾是清朝摔跤习武的八旗子弟中的一种爱好,就是玩,就像斗 蛐蛐一样。每次猎獾回来他们还会在茶馆前面挂上猎到的獾以炫耀战果。 图将军曾经拜善扑营的头等布库为师学过摔跤,当然也曾经跟着师傅抓过獾, 他对獾狗非常熟悉。大舅小时候就曾经跟他猎过獾。图将军蹲下身来,仔细端详着 狗。“这是一条已经摘过帽的狗,摘帽就是把狗的两只耳朵的上半部分剪掉,说明 它是有主儿的獾狗。按以前的规矩,这样的獾狗别人不能碰了。” 图将军一边仔细地端详一边向我们解释着。“为什么要把它上半部分的耳朵剪 掉?多疼呀。”秀儿不解地问。“如果不剪掉它的耳朵,晚上潜伏抓獾的时候,狗 一抖毛,耳朵就会拍打出声响。外边只要有一点动静,就能惊着獾,獾就不会出洞。” 图将军回答。“从这脏样能看出来獾狗是主人遗弃的。”图将军肯定地说,“这个 世道,普通人家连饭都吃不上,就更别说养獾狗了。可以肯定这是个善主儿,而且 还是个聪明人,知道现在有闲心放风筝的人日子会过得好点,所以把它扔到城外这 个地方。” 那狗很友好,用舌头舔着图将军伸过去的手。“带吃的了吗?”图将军突然问 秀儿。“带了,出来的时候,赵姨让我带了六块棒子面饼,说要是小少爷玩得忘了 吃午饭,就先垫巴一下。”“拿出半块喂给它。”图将军吩咐道。“啊?”秀儿显 然不明白图将军为什么要把如今大多数人吃不上的棒子面饼喂给这条流浪的獾狗。 “喂吧。”我当然站在图将军一边。 秀儿不情愿地走到三轮车前,从车座上取下一个包袱,打开包袱里面用白毛巾 包着的棒子面饼。她取出一块,掰成两半,将其中的半块又放回到白毛巾里,并认 真地用白毛巾包好,将包袱系好,放回车座上,然后缓缓地走向那条狗。 “把我的棒子面饼都给它吃了吧,我中午不吃饭了。”我恳求着秀儿。“就你 仗义……”秀儿站了起来,不满地看了我一眼,背过身子埋怨着,再也不肯往三轮 车那边移动半步。“有时候,狗可比人仗义。”图将军知道秀儿舍不得宝贵的粮食, 依然笑着说。秀儿终于再次挪动身子,来到三轮车前,打开了那个包袱。她将刚才 掰剩下的那半块棒子面饼拿了过来。与先前的情景一样,狗仍然一口就将饼吞了下 去。“图将军,咱能带它回家吗?”我终于忍不住了。“那要看缘分了。”图将军 回答。“什么缘分?”我不解地问。“它要是跟你走,你打都打不走。”图将军说。 “您是说,它要是喜欢咱们,就会跟着咱们回家?”我惊喜地问。“当然,我觉得 它和咱们有缘。”图将军接着说。“那咱现在就回家。”我站起身,往三轮车旁走。 “不放风筝啦?”图将军问。“不放了!”我痛快地回答。 这狗确实和我们有缘。自我们上了车,狗就主动跑在车的左侧,仿佛是在保护 我们。“怎么样?秀儿,我说得没错吧。”看到这个情景,图将军高兴地说。“什 么没错?”秀儿显然不知道图将军要说什么。“有时候,狗可比人仗义。你只要帮 助狗一次,狗就会陪你一辈子。”图将军回答。 在收养狗的问题上,图将军帮了我的大忙。姥爷由于早年被狗咬过,所以对狗 非常反感,极力反对收养这条大狗,这也是为什么刘家不养狗的原因。我说:“那 句顺口溜怎么讲来着,‘天棚、鱼缸、石榴树,先生、肥狗、胖丫头’,咱家现在 就缺肥狗了。”一句话把大家全逗乐了。图将军从另一方面劝姥爷。他说如今兵荒 马乱的,还是养一条大狗安全。在我的央求下,姥爷只好依了我。 在正午温暖的阳光下,图将军打了好几盆水给这狗刷洗着。我发现它体毛真正 的颜色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青色,背部颜色很深,已经接近铁黑色。图将军兴奋地 抬起头问我:“见过狼吗?”姥爷在一边搭话:“他一个小屁孩儿怎么可能见过狼。” 这句话刚说完,姥爷就紧紧盯住那已被洗得干干净净的狗,愣住了。“您还别说, 除了背上的颜色,这狗身上的颜色还真和狼一样。”姥爷惊奇地说,“当年我和秦 四爷做外馆生意,随驼队跑外蒙,没少见过狼。”图将军得意地说:“如果我没记 错的话,《相狗经》里对这种狗有记载。”“《相狗经》里管这种狗叫什么?”我 急迫地问。“铁背苍狼。”图将军肯定地回答。“这名字好听!”姥爷夸道。“那 就叫它铁苍狼吧!”我的话刚说完,这狗便扬起头冲我叫了两声,仿佛是在赞同这 个很爷们的名字。“瞧,它还真答应了。”图将军打趣道。“铁苍狼……”姥爷冲 狗喊。汪……汪……狗再次兴奋地答应着。“铁苍狼……”秀儿站在旁边唤它。狗 转过头冲着秀儿答应,我们都乐了。 “图将军,您带我和铁苍狼捉獾去吧。”我突发奇想。“这得问你姥爷同意吗?” 图将军看看我又看看姥爷。“捉獾要出城,要等晚上才能捉。这年头又这么不太平, 我答应让你去,你姥姥也不会答应呀。”姥爷明显是在推诿。“姥姥会同意的。” 我冲向北屋。 自一九三七年我上初小以来,到今年,我已长了七岁,已经上了中学,我觉得 真正算得上爷们的游戏就是猎獾了。姥姥对我绝对算得上溺爱,我要什么她都会答 应,这一次也不例外。姥姥既然同意了,姥爷只能嘱咐图将军加倍小心。 图将军让姥爷放心,说等猎回了獾,獾皮可以给姥姥做褥子,獾肉更是美味。 图将军告诉我:“猎獾,最好去曾去过的老地方:过海淀镇、过红山口,在望儿山 西边。”“当天去,当天回?”我问。“不可能,少则两天,多则三天。”图将军 回答。图将军说:“暮春前是捉獾的好季节。因为獾有冬眠的习性,过了惊蛰才会 出洞。如今正好赶上。不过,这早春的獾也是最机灵最难捉的。”“那咱们周六下 午去,周日或是周一早上回。”我不想旷课。 周六下午,由于那边土路不方便骑车,图将军便雇了一辆马车带着我前往那个 名叫韩家川的村子。一路上,铁苍狼在我们车前欢快地跑着。 这是一个东西南三面被山环绕的村子,村子向南是一片平缓开阔的山坡,山坡 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坟包。也许是故地重游,图将军显得兴奋不已,他站在东侧一 处山坡上,兴奋地指着西南方向的坟包说:“看到那些洞了吗?” 我也很兴奋,使劲点着头,我看到坟包周围密密麻麻的洞穴。铁苍狼也兴奋起 来,它站在我们身边,朝着图将军手指的方向,大声叫着,仿佛在向我们报告,它 不仅看见了獾洞,还发现了獾。嘘……一听铁苍狼叫,图将军赶忙把右手食指竖起 放在嘴唇前。我还没明白过来,铁苍狼已经止住了叫声,然后像犯了错误似的用两 只前爪刨地并小声哼哼起来。我用疑惑的眼神看着图将军和铁苍狼。图将军解释道 :“狗吠声会惊着獾。走,先去看看洞。别看这么多洞,活洞也就两三个。”图将 军指挥我和铁苍狼,铁苍狼一路小跑向獾洞而去。 这一晚,如雪的月光洒在山坡上,月亮很圆很亮。“一会儿可别害怕。”图将 军小声嘱咐我。“有您和铁苍狼在,我怕什么?”我答道。“你小子,和你二舅一 样会说话。”图将军拍了一下我的脑袋,夸道。我们来到下午察看的獾洞旁。图将 军打开手电,仔细看了一遍,然后点点头,示意我和铁苍狼坐下。突然一阵瘆人的 叫声在附近响起,我的身子禁不住一抖。“夜猫子。”图将军小声地说,“你看铁 苍狼。”在图将军的指示下,我扭过头。铁苍狼丝毫没有受夜猫子的影响,正聚精 会神地蹲坐在图将军身旁,耳朵灵活转动着,像在搜索獾的动向。 早春的夜晚依然很冷,不一会儿,我有点冻僵了,便把双手插在袖子里取暖。 突然,铁苍狼的身子略微动了一下,借着月光我发现它脊背上的毛立了起来。图将 军半蹲起来,循着铁苍狼的目光看去。不远处一个身材魁梧的人正向这里跑来,一 边跑一边警惕地回头观察。图将军用手按住跃跃欲试的铁苍狼,示意它安静。那人 一转眼竟到了我们跟前,可他并没有发现我们,而是在我们前边的坟包处停了下来, 趴在坟包上透过上面稀疏的荒草向北边望去。 这时,我们隐约听到远处传来狗吠的声音。那人气喘吁吁地转过身来,无奈地 摇着头躺在坟包上,长叹着气。月光下他的脸清晰地展现在我们的面前。“啊?” 我和图将军同时发出了惊奇的叫声。听到叫声,那人一惊,循声朝我们看来,这时 他已从怀里掏出了一把手枪。 手枪指向图将军,但也就在这一刹那,他也叫出了声:“图将军?!”“大小 子?”图将军小声问。“大舅?!”我也小声问。“大宝吗?将近七年了,长这么 高了?”这人也小声地问。“大舅!”我压低声音扑了过去,抱住了他。“出啥事 了?”图将军在一旁焦急地问。“被日本宪兵队缠上了。”大舅搂着我说。突然他 身体一怔,紧张地问:“你们怎么在这里?要是被日本宪兵遇到就麻烦了。” “我们来抓獾。”我回答。“不行,一会儿日本宪兵在军犬的带领下会追过来, 我从西北旺一直跑到这儿都没能甩掉,你们必须赶快离开。”大舅说。“那您呢?” 我问。“你们别管我,日本宪兵的军犬熟悉我的味道,只会追我,不会跟着你们。” “日本宪兵带了几条军犬?”图将军突然问。“听声音就一条。”听到图将军的问 话,大舅侧过脑袋听着。“好办,他们有军犬,咱们有铁苍狼!”图将军自信地拍 着大舅的肩膀,“你放心地该往哪儿走就往哪儿走,我让铁苍狼过去截住日本军犬。” “能行吗?”大舅问。“臭小子,你忘了你小时候,谁带你猎的獾吗?”图将 军故意生气地埋怨。“标下得令。”大舅像是回到了从前那样。“大宝,好好读书, 中国最需有知识、有文化的军人,另外,替我好好照顾姥爷姥姥。”大舅嘱咐我。 “好!”我回答,“对了,二舅也南下了。”“他也是好样的。”大舅一边回答一 边向铁苍狼凑了过去,问:“它叫铁苍狼?”“对。”我抢着回答。“谢谢你,铁 苍狼。”大舅用手抚摸着铁苍狼的头,“等打完鬼子,咱们一起猎獾。”说完,大 舅扭过身子,回过头来笑着:“告诉你们,小鬼子就要玩完了!”这话说完,他便 低身向西跑去。“一会儿无论你听到什么都不要回来。”图将军嘱咐着。大舅向后 冲我们竖起了大拇指。 当大舅消失在夜色中的时候,北边的狗吠声渐渐清晰起来。这时,图将军蹲着 身子用手轻轻地抚摸着静静蹲立着的铁苍狼。铁苍狼用舌头舔着图将军的手。我也 凑过去,搂住铁苍狼的脖子,将头靠向它毛茸茸的脑袋。铁苍狼又把脑袋扭过来, 热情地用舌头舔着我的脸。它的舌头湿湿的、热热的。 这时,图将军先是用手指向北边狗吠的方向,之后又用手狠狠地掐向自己的脖 子。铁苍狼不再舔我,而是身子一紧,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声音。“去吧,就像咬獾 那样,咬死小鬼子的军犬。”图将军命令道。图将军的话刚说完,铁苍狼就像箭一 样飞了出去。随后,图将军拉着我弓着身子,快速向东边的山丘爬去。刚爬到山丘 的一半,就听到一阵慌乱的叫声,这叫声很奇怪,先是狗叫,大约隔了五六分钟便 是人的叫声。人的叫声很急,好像还带有一丝不解和疑问。 此时,我们已经上到山顶。图将军分析着:“刚开始的狗叫声是铁苍狼偷袭军 犬时,军犬发出的。后来的人叫声应该是小鬼子发现自己的军犬被咬后发出的……” 图将军还没说完,连续四声枪响传了过来。图将军仿佛被这四枪击中了似的身子猛 地一颤,呆呆地定在那里。“铁苍狼……”我听见图将军小声地自言自语。“铁苍 狼……”我也小声地说。 我们不再说话,坐在山上的松树下,睁大双眼向山下仔细地搜寻。隐隐约约, 我们看到山下的日本宪兵无奈地打着手电筒漫无目标地搜索着,再也没有狗吠声。 “铁苍狼会死吗?”我扬头小声地问。图将军没有说话。 突然我看到两个日本宪兵费力地拉扯着什么,像是要把两个物体分开。“八格 牙鲁……”我听到山下传来了无奈的骂声。我对这骂声非常熟悉。这是学校里的日 本老师体罚中国学生时经常说的话。这时,图将军开口了:“好的獾狗只要咬住獾 的喉咙就不会松口。”“您是说铁苍狼死也不会松开日本军犬的喉咙?”我含着眼 泪问。“我们都要记住,你大舅的命是铁苍狼换来的。”月光下,我看到图将军脸 上挂着晶莹的泪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