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一入五月,天气就热了起来。图家老太太怕热,天一热,身子就不舒服。快中 午了,秀儿问她老人家想吃点什么,老太太摆摆手,表示不饿。秀儿正在纳闷,图 将军开了口:“老太太想喝酸梅汤。”“酸梅汤?”我重复着图将军的话,像是没 有听清楚。 酸梅汤大多由小贩沿胡同叫卖,这些小贩常常手拿冰盏一边敲出清脆的声响一 边吆喝着:“哎——玉泉山的水来,东直门的冰,喝的嘴里凉飕飕——”当然,老 太太肯定不会喝这沿胡同叫卖的酸梅汤。在我印象里图将军说过他们家就好喝信远 斋的酸梅汤。“今年虽然热得早,可是还没有卖酸梅汤的呢。”秀儿回答。“信远 斋的酸梅汤要等到端午节才开始卖呢。”赵姨刚进门,听到秀儿的话,便接了过来。 图将军听后皱起了眉。“这好办,自个儿熬。”赵姨回答,然后便吩咐秀儿, “你去中药铺买乌梅、山楂、甘草,到了药店你就跟坐堂大夫说家里老太太想喝酸 梅汤,大夫自然就会配好。”“大姐,这太谢谢您了。”图将军感激地回答,竟还 深深地向赵姨鞠了一躬。 我长这么大还真不知道赵姨会做酸梅汤。回到家,我问姥姥:“为什么以前赵 姨在家里不做酸梅汤?”谁知姥姥知道赵姨准备给图家老太太熬制酸梅汤的事后竟 掉了眼泪。“你个臭小子,每年夏天你一听到胡同口小贩们叫卖酸梅汤的吆喝声, 就急着跑出去买。”姥姥埋怨地说着,“可是你知道吗?你赵姨她只要一听到这声 音就会掉眼泪。”“为什么?”我不解地问。“哎,当年她家闺女小的时候听到小 贩卖酸梅汤,嘴馋要喝,可是因为家里穷,舍不得买。她闺女临死前,嘴里还念叨 着想喝酸梅汤。后来到了咱家,我告诉她了这个方子,说自己熬的更好喝,她当时 就哭了,说要是早知道这方子,就能让闺女喝到酸梅汤了。”姥姥边说边擦眼泪, “咱家知道这件事后,都不再喝酸梅汤了,就是怕赵姨看到后心里难受,就你不知 道。”“图将军知道吗?”我问。“当然知道了。”姥姥回答。 我明白图将军向赵姨鞠躬的原因了。熬制酸梅汤,姥姥亲自动手。姥姥对赵姨 说:“我记得你是民国六年的春天来到刘家的,所以只是在民国六年的夏天和我一 起熬过一次酸梅汤吧。”“您这记性可真好。”赵姨没明白姥姥的意图,“这熬酸 梅汤还是您教我的。”“所以还是让我来吧。”姥姥很小心地说。 赵姨终于明白了姥姥的意思,眼圈一下就红了,说:“您的身体也不好,还是 让我来吧……”赵姨这话还没说完,就哽咽了。姥姥也哽咽着:“图家老太太想喝 酸梅汤,我琢磨着老太太都这把年纪了,喝一口少一口,不能像我,带着遗憾活着 ……” 当煮山楂那甜丝丝的香气开始在院子里飘散的时候,我们却怎么也找不到图将 军了。“能上哪儿去呢?”赵姨嘴里念叨着。“刚才都在忙活,没注意。”秀儿说。 “好像是去车行修车去了吧!昨天他说链条有点松。”我说。“那也早该回来了, 都大半天儿了。”赵姨还是摇头。突然她一拍大腿,说:“冰窖!图将军肯定是去 冰窖买冰了。”酸梅汤要冰镇着才好喝,小贩们卖酸梅汤是用瓷罐盛放的,瓷罐周 围堆着冰。 可以说赵姨想到熬酸梅汤,却没有想到如何让酸梅汤更好喝,而图将军想到了, 他真是心细如丝。“图将军真是孝顺。”赵姨感叹。赵姨正说着,图将军果真满头 大汗地提着盛着冰块的木桶回来了。秀儿接过木桶,赵姨抱着盛着酸梅汤的瓷罐往 木桶里放。“千万别太凉了,喝着有丝凉气就成,要不老太太可受不了。”这天傍 晚,图家老太太不仅喝了一大碗酸梅汤,还吃了小半碗炸酱面…… 赵姨摔伤了,起因就是因为那冰块。 第二天我下学回来,正赶上家里来了老大夫。我站在南房门口,看到南房里一 个老大夫用手捏着赵姨右侧的大腿,赵姨则痛苦地趴在炕上,随着大夫手捏的力道, 不停地哎哟哎哟地叫着,脸涨得通红,既像是痛的又像是羞的,嘴里还不时地念叨 :“您说这摔到哪儿不成,哎哟,偏摔了屁股,哎哟。” 秀儿站在一旁满脸愧疚,图将军则紧张地站在大夫身后。我一头雾水,问: “大夫,赵姨说她摔了屁股,您怎么不捏她屁股。”听到我的话,老大夫倒是乐了, 赵姨却气得从炕上拾起扫炕笤帚吓唬我。“都赖我,拎木桶的时候,不小心把冰块 掉出来,又恰好被赵姨踩上,结果把赵姨给摔了。”秀儿赶忙解释。“不赖秀儿, 都赖我,是我没注意。”赵姨趴在炕上还不忘劝秀儿。“屁股上肉多,摔不坏,就 怕摔着腿,伤着骨头。”老大夫一边继续捏一边笑。“还好,没伤到骨头。”老大 夫一边说一边背着小木箱出了屋,坐在石凳上,掏出纸笔,写起了方子。 图将军和我跟了过去。“刘寄奴,骨碎补,延胡索……”看到纸上写下一行行 奇怪的药名。“刘寄奴?这药名真奇怪,很像人名。”我问。“还真让你说对了, 刘寄奴既是人名又是药名。”老大夫回答,“在咱们中国其他地方还有叫它乌藤菜、 白花尾和六月雪的。”“还是六月雪的名字好听。”秀儿也从南屋出来,插起话来。 “我觉得还是刘寄奴的名字好,一听这里面就有故事。”我故意逗着秀儿。见秀儿 出来,老大夫把写好的药方交给她,然后说:“听说这种植物在六月里开出白色的 小花,远远看去如银装素裹,仿佛六月飘雪,因此得名。姑娘家当然喜欢这个名字 了。”秀儿接过药方,冲我做了个鬼脸,然后就向老大夫道谢。 送走老大夫,图将军赶忙从秀儿手上拿过药方,拦住正要往外走的秀儿,说: “还是我去抓药吧,赵姨现在趴在炕上不能动,两个家的活儿都要靠你了。”“我 陪您去。”我说。“你在家好好读书。”图将军冲我一摆手,“这么快就忘了你大 舅说的话了吗?”那天夜里大舅的话以及铁苍狼壮烈的死我始终牢牢地记在心上, 就像昨天夜里发生的一样。 自从那晚铁苍狼救了大舅以后,图将军就像变了一个人。那天在回城的路上, 图将军说:“如果所有中国人都能像刘家大小子、二小子还有铁苍狼那样,不怕死、 不顾虑、敢抗争,小日本根本进不了中国。” 那天,图将军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很多人还不如铁苍狼。我明白图将军这 句话的真正含义:很多人这样活着还不如一条狗。在我眼里,铁苍狼已经不仅仅是 一条獾狗,它和大舅一样是真正的英雄。 那天,我们并没有从最近的西直门进城。图将军专门带着我绕道德胜门。图将 军说:“德胜门,是以前咱们中国皇帝打了胜仗班师回城时走的城门。” 我不怕累,尽管整整一个晚上又冷又困又累,但铁苍狼最后冲向日本军犬时的 身影好像给我注入了一股动力。铁苍狼和我们救了大舅,当然就是打了胜仗,我们 当然要走德胜门。当我们走过护城河的时候,图将军突然大声地对我说:“把头抬 起来。”我抬起头来,目光直视前面端着刺刀的日本兵。我的眼前浮现出曾经出现 在我眼前的一幕又一幕:浑身是血的大舅从大红门外走进来;铁苍狼义无反顾、勇 往直前的眼神和身影…… 这时,我听到图将军唱开了京剧《阳平关》里老将黄忠的唱词:“胸中韬略藏 三分,那赵国廉颇八十整。尚食斗米肉十斤,吾年未足七十五。怎藐俺朽老便无能, 任他兵来如潮涌。杀得他尸横马难行……” “图将军这是跑哪儿抓药去了,这么长时间还不回来?”赵姨趴在炕上问, “给他留的饭都凉了。”“八成是去同仁堂了,要不就去了鹤年堂?”秀儿在一旁 回答。“应该去同仁堂,鹤年堂有点远。”赵姨回道。“那也该回来了……”我在 一旁搭话,图将军做事历来雷厉风行。 砰……正说着,胡同外突然传来一声清脆的响声。这突如其来的响声显然惊着 了后院的鸽子,本该陆续回窝的它们竟噼里啪啦重新飞上了天空。“谁家孩子这会 儿放炮?”赵姨显然也被这响声吓了一跳,紧接着又一拍脑门儿,嘱咐我,“哦, 对了,一会儿小四块玉它们回窝,别忘了给它们关上门,那可是你二舅的宝贝四块 玉的孩子。” 这响声却让我心头一紧。这响声让我想起多年前银锭桥旁的枪响。“不好!” 我失声喊道。秀儿几乎和我同时向门外冲去…… 将军胡同向东是一条南北向的大街,大街两旁林立着不少商铺,这些商铺我们 都很熟悉。当我和秀儿冲出胡同的时候,那些商铺都已关上了店门。我们看到三轮 车横在南边的另外一个胡同口,严严实实地将胡同口堵住。图将军闭着眼睛,静静 地坐靠在三轮车旁的一面砖墙边上,一脸的轻松,像是完成了一项重要的工作正在 打盹似的,他身旁散落着一串中药包。图将军胸口处已被鲜血染红了一大片,此时, 仍在汩汩地向外冒血。“爹……”秀儿一边哭喊着一边跑了过去。在图将军两旁, 分别躺着两个身穿黑色绸缎衣服的人,其中一个是我已经非常熟悉的那个酒糟鼻子。 这两个人脖子歪着,眼睛睁得大大的,都已没了动静。 “爹……您这是怎么了?”秀儿哭着扑跪在地,用手使劲捂着图将军向外冒血 的胸口。“图将军……”我也扑跪在图将军身边。然而图将军已经没了气息。这时 一个姓徐的店伙计从对面的铺子里跑了过来。他指着地上那两人,说:“刚才我正 要关店门,突然看到这两人急匆匆地要往这胡同里钻,像是在追什么人,正好图将 军从这胡同里骑车出来……” “怎么回事?……”店伙计还没说完,就被急匆匆赶到的两位巡警打断了。其 中一位中年巡警看到地上躺着那两人时,脸色变得惊讶起来,对另外一位年轻巡警 说:“死的是日本便衣……”而当他看到坐靠在墙边的图将军时就更加惊讶:“哎 哟,这不是图将军吗?这都怎么了这是?……” 这时,店伙计接着说起来:“图将军把三轮车横在胡同口,不让这两日本人过, 说他俩撞翻了他刚抓的中药,这两人可能为了赶紧追人,直给图将军道歉,还掏出 钱来赔给图将军,可图将军让他们去同仁堂抓新的。” “嘿,这图将军,他跟日本便衣较什么劲儿,他又不是不认识这二位,他俩在 咱这块儿都快转悠八年了。”中年巡警在一旁直叹气。店伙计显然没有理会中年巡 警的感叹,接着说:“突然,那个酒糟鼻子掏出手枪对准图将军的胸口,要图将军 让开。然而图将军非但没让,一把就将酒糟鼻子的胳膊扭了过去,然后使了一个别 子,一抄手一搂腰就将他头朝下摔了下去。” “哎哟,我忘了图将军的师父可是咱善扑营东营的布库。”中年巡警继续插嘴, 全然不顾一旁哭着的秀儿。店伙计来了劲儿,像是在说评书:“这时,第二个日本 便衣开了枪,打中了图将军,但是图将军仍然扑过去,将他提了起来,还是头朝下 摔了下去。”店伙计讲完后竖起了大拇指,“那跤法,那身手,爷们!图将军真是 个爷们!”“行了,别爷们了,要是让日本宪兵听到,你的命就没了。”那位年轻 巡警一边拦着店伙计一边交代,“一会儿日本宪兵来了就这么说。”“那当然,图 将军是爷们,我也不能[ 屁] [ 从].”店伙计一边回答一边安慰着秀儿和我。 “爹……”秀儿紧紧地抱着图将军。两位巡警尊敬地看着图将军,都不再说话,而 是走到了大街的另一边,商量着什么。不一会儿,我们的身旁站满了街坊四邻,街 坊们流着泪安慰着我们。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店伙计不厌其烦地向街坊们一遍遍重复着他刚才看到的一 切。这时,一队日本宪兵赶了过来。日本宪兵先是狠狠地抽两名巡警的嘴巴子,大 声地训斥着他俩。我能听出日本宪兵的大概意思,他们非常懊恼我们在场的所有人 破坏了案发现场,质问那两名巡警为什么连最基本的现场保护都没有做。日本宪兵 们在胡同口忙活了整整一个晚上,他们仔细地勘查着现场,不放过任何角落,就连 那散落在地上的中药也被他们拿走。他们不仅盘问了店伙计,还盘问了我们在场的 所有人。图将军的遗体,我们第三天才从沙滩的日本宪兵队领回来。姥爷说由于有 店伙计的证词,还有两位巡警的保证,图将军的尸体才没按抗日分子处理。 图家老太太是在姥爷领回图将军遗体的当天去世的。本来,我们谁都没敢告诉 她图将军的事情。但老太太好像和图将军有先天感应,从图将军离开的那天开始便 不吃不喝,无论我们怎么劝。 那天一大早,姥爷去了沙滩的日本宪兵队,姥姥陪在图家老太太身边。老太太 仰面平躺在紧靠窗边的炕上,脸色虽然苍白,却是平静安详的样子,她的眼睛微微 睁着,眼神里出现了久违的光芒。 她看了看姥姥,又看了看秀儿,再看了看我,眼神儿像是在寻找着什么。姥姥 看懂了老太太的意思,哄道:“图将军去西山了,那边儿的玉八达杏下来了,说是 给您老摘回来吃……”姥姥停顿了一下,接着哄,“您老还是先喝点小米粥吧,秀 儿刚熬好的,可烂乎了。”听到这话,老太太的嘴边露出一丝微笑,像是猜透了这 善意的谎言。 突然,我们看到老太太的嘴微微张开,胸脯一起一伏,接着我们听到她在微弱 地喘气,但是渐渐地老太太胸脯的起伏越来越小,喘气声越来越细……秀儿用手捂 住嘴,很小声地哭,像是怕打扰老太太。姥姥也捂上了嘴。一直站在门外流着泪的 赵姨终于哭出了声,一边哭一边说:“都怪我,我要是不摔那一跤,图将军也不会 在抓药的路上和日本便衣较上劲儿。” 其实,只有我心里知道,图将军从铁苍狼离开我们的那一刻起,就已经不是原 来的那个图将军了。 “这些年,图将军和我就像兄弟一样,我要风风光光地发送我的兄弟和老太太。” 姥爷领回图将军的遗体后,把我们召集到了一块说,“按三等奉国将军的规制办。” 于是,姥爷推掉了一切事情主持图家的丧事。 出殡那天,图家门口一左一右立着两个三丈多高的嘟噜幡。右边的幡是老太太 的灵位,左边的幡是图将军的灵位,图将军的幡上用金字写着:“钦命三等奉国将 军赏加头品顶戴双眼花翎图府讳图尔堪之灵位”。显然,姥爷把图将军祖上的荣耀 安在图将军的身上,但是在我们眼里图将军完全配得上这个荣耀。 按照《大清会典》规定,三等奉国将军出殡是六十四杠,老太太也一样,杠夫 们穿的驾衣全是绣着寸蟒的缎衣。 如此大的阵势,让将军胡同里里外外挤满了人。胡同外的老人问:“这是谁家 啊?搞这么大动静?还穿着官衣儿,我有几十年没见过了。”有人告诉他,是图将 军和他娘。“哦,他呀,听说了,这爷们摔死俩小鬼子,那应该,应该。要是搁以 前,他的画像得进紫光阁,今儿我可得送送这爷们。” 时辰到了,在那两个嘟噜幡的引领下,后面打着片幡,挑着雪柳、挽联、挽幛 的执事和鼓乐手的队伍开始晃动起来。秀儿穿着孝衣站在灵柩前,我走在秀儿的身 旁,后面是姥爷挽着姥姥,再后面是一瘸一拐的赵姨,灵柩后面是将军胡同的老少 爷们,那个店伙计也来了,不停地向旁人讲着那天图将军连摔两名日本便衣的经过 :“只见图将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地将酒糟鼻子拿枪的手一别……” 这时,我们前面的鼓乐手吹奏起来,队伍开始向前移动。一个身背大串纸钱袋 子的人走到我们身旁。走着走着,只见他从袋子中掏出一叠碗口大的圆圆的纸钱, 憋足了劲儿,将手向上狠狠地一扔,只见那一叠纸钱飞到城墙的高度,如礼花般绽 放开来,在空中飘舞,纷纷扬扬。 不一会儿,纸钱飘落在我们队伍中,飘落在秀儿和我的头上、身上。一路上, 这人不停地扔着纸钱。不经意间,我朝身后望去,路边上、队伍里、人身上,散落 的净是雪白的纸钱。突然间,这纸钱让我想起了多年前我们在银锭桥畔和石景山制 铁所旁遭遇的风雪。 对,这就是六月雪。身在夏天,心却在冬天。这时,我听到秀儿唱开了《祭塔 》:“数年未见双亲面,恨秃驴将我母陷塔间。也曾上本奏圣主,拆毁雷峰塔救孤 残……”在秀儿那哀怨的唱词中,我却仿佛听到了那天我们走进德胜门时图将军唱 的《阳平关》:“胸中韬略藏三分,那赵国廉颇八十整。尚食斗米肉十斤,吾年未 足七十五。怎藐俺朽老便无能,任他兵来如潮涌,杀得他尸横马难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