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家家户户都在摘棉桃拔花生,振兰无事可做,她穿上旗袍,逛去大队,既是解 闷又像招摇。她这辈人习惯把乡叫大队,多年前,大集体时代,大队部可是个要紧 的地方,供销社、小学、合作医疗,开大会演戏、放电影、招工、招兵。现在基本 就没什么名堂了。 路过大队旁边的超市,只见支书老婆懒洋洋地靠着嗑瓜子,这个供销社变成的 超市,净是冒牌假货。倒是那个医疗站,还总有人来看病,那医生上了年纪,慈眉 善目,耐心,收很少的钱。支书老婆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付她,对她的新旗袍却不置 一词。一转身进了隔壁的医疗站,老医生正在给人按摩腰椎,问道,看病啊?振兰 说,没什么病,就是睡不沉,做乱梦,醒来头昏。老医生应说,哦哦。问,想么心 事呢?振兰说,什么都没有想。医生说,那是不可能的。振兰不言语了,想起夜里 做的梦,那站长不知怎么就进了她的屋子,他站在她床边,脸俯向她,她想坐起来, 站长轻声说莫起莫起,他说你穿旗袍睡觉多勒人啊,我帮你解开扣。她低头一看, 自己的身子光溜溜的,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全没遮拦了。振兰出了一会儿神,问,有 药不?医生说,倒还有几片安定,最多给你两粒。又说,药有么好,是药三分毒, 再说今天吃了药睡着了,明天还要吃药才睡得着,这一来二去的它就赖上你了。振 兰有些发愁。医生又说,我有个方子,就看你愿不愿使。振兰忙答,愿的愿的,么 不愿!医生说,把你家丢荒的地种回来,该插禾就插禾,该栽棉花就栽棉花,种上 几垄红薯花生绿豆,翻翻地、锄锄草,日间累出一身汗,夜里哪有睡不着的?打你 都不醒。 从医疗站出来,振兰走到大队旁边的小学,学校已经完全荒掉,校舍还新着, 屋脊上的一溜黄色琉璃瓦闪闪发亮,校园里的杂草却已长到半人高,升旗的旗杆断 了半截,神气也就泄掉了。小学已经撤销,教室门被卸了,窗玻璃豁了口子,里面 桌椅七零八落歪在地上,墙角堆着一堆黑乎乎的花生藤。教师办公室地上有几摊鸡 屎,办公桌上剩一个光秃秃的鸡毛掸子。振兰到厕所看了一眼,根本没法落脚。 振兰向学校深处走去,她想起围墙那边有几棵桃树,是有一年从外乡移来,优 良树种,结的桃要比本地的大几倍,花也不同。远远看去,那花确是灿烂,全靠它, 装点了再无读书声的校园。只是几年过去,只见开花,不见结果。 已是立秋,草木的颜色都有些老了,不但花季早过,连结果的季节也过了,桃 树看上去就平淡无奇,要说有用,则是折上一枝放窗台上,辟邪。振兰是有些怕鬼 的,乡下女人都有些怕鬼,晚上一人住着一幢屋,鬼会从窗口往里张望,有时确乎 就听到鬼喘气的声音,嘘嘘的,呼噜呼噜的,不同的鬼,发出的声音肯定也是有别。 她们在窗台上放上一些铁器,刀、剪子,或者是桃木梳子、桃树枝,当然两样都放 就更加牢实了——鬼纵然站在窗口,有这两样东西挡着,无论如何,它是进不来的。 桃树旁的围墙塌了一溜,墙外是一条小路。振兰看中一杈桃枝,想够,够不着, 围墙塌处还散着几块砖头,正好搬来垫脚。正搬着,一阵摩托声响过去,又退回, 停在了豁口边。哎,一个男人说,你这旗袍真稀罕,让人流口水。振兰看看他,问, 你是哪村的?男人咧嘴笑笑,叫你大姐呢还是叫你小姐?振兰脸一沉,说,谁是小 姐!男人说,那就大姐吧,大姐的身材真好看,跟我到县城耍一夜吧。振兰板着脸 说,我又不认识你。男人说,这事还用得着认识啊!说着就下了摩托,这是一个长 腿男人,他一骗腿儿就跨过了豁口。振兰有点儿慌,你要干什么?男人一把箍住了 她,邪里邪气地说道,干什么?帮你忙的!老公不在家,我不帮你谁帮你。振兰死 命护着身子,一边说,不放开我就要喊了!男人说,你喊,越大声越好。告诉你, 你喊也没人听见,有人听见也没人来管这闲事,有人来管这事又奈我何? 振兰挣扎不过,全身软了下来。男人三下两下就得手了,他的汗滴进振兰的眼 里,振兰想擦掉,双手却被那人紧紧压在脑后,她有心要咬那人一口,却又没咬。 她想叫,声音出来,一点儿底气都没有。那人遂愿后放开她,邪笑说,这下爽吧, 松快了吧?下次想我帮忙就到这里等着!一边说着跨出豁口,骑上摩托走了。振兰 木木地躺在地上,她听见大路那边有人吆喝着卖水果,还有汽车的喇叭声、狗叫声、 打芝麻的声音,而她头顶的枝杈看上去有些古怪,像铁条,把天空划得歪歪扭扭, 仿佛一张变形的人脸,凭空多出无数疤痕。 老叶的丈夫这时在不远的地垄拔花生,他看到一个男人进了围墙的豁口,还隐 约听见一个女人的叫声,不过他向来懒得管这些闲事。若非看到振兰瘸着腿从豁口 出来,他连提都不会跟老叶提起。 晚饭后老叶拎起音响要出门,她叮嘱丈夫说,这种事多的是,莫要讲,讲了兰 儿没脸做人了。路过振兰家时,她往窗口张了张,屋里是黑的,没开灯,有细细的 音响声传出来:“太湖美呀太湖美,美就美在太湖水……”在隔壁震响的楚剧声中, 这声音断断续续,仿佛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