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成了冯茎衣的第八个正式徒弟。工种是铆工,我特意在字典里查了这两个字, 却没有查到,只是一个“铆接”的条目里这样写道:连接金属板或其他器件的一种 方法,把要连接的器件打眼,用铆钉穿在一起,在没有帽的一端打出一个帽,使器 件固定在一起。事实证明,不管我怎么从理论的高度去接受这个工种,在以后的实 践中这些字眼都是苍白的。 第一天,师傅把我领到了一联合车间,登上催化塔,塔有三十多米高,站在上 面,整个厂区一览无余,大大小小的装置塔、设备、密密麻麻的管线尽收眼底,环 视这些的师傅的眼神里充满了自豪和骄傲,她说:“你看到没有,这就是一个巨大 的丛林,成功的机会多,也隐藏着重重的危险。这些装置、设备、管线,以及它们 上面的每一个螺丝、法兰、垫片、衬里,甚至是管线中的每一滴油,都是这个丛林 中的一分子,它们就像是狮子、老虎、大象、猴子、蛇,等等。如果它们其中的任 何一位不高兴了,闹别扭了,使小性了,炸窝了,这块丛林就不太平了。而我们就 像是猎人,我们不杀戮,我们只是给它们一个小小的警告。” 我第一次才惊奇地感觉到,我眼前的女师傅是不同凡响的,“师傅,你的想象 力太奇特了。” 师傅摇摇头,“这和想象力无关。我天天和它们打交道,我知道每台设备的脾 气秉性。” 正式上班的第三天,师傅把五十块钱塞到我手里,对我说:“你得摆谢师宴。 你刚来,还没有工资,算我借你的。” 酒桌上的师傅豪气冲天,这让我一个不胜酒力的小伙子羞愧无比,师傅批评我 说:“你怎么能不会喝酒呢?不会喝酒怎么行呢?”令人称奇的是,师傅划拳的本 事奇高,她教了我半天,我也没有领会其中的奥妙。她干脆抛开我,和张维山、小 曹几个徒弟划拳喝酒,她的划拳声在屋子里回荡着,在我已经恍惚的意识里格外响 亮。 在他们不管不顾地拼酒期间,我看到有一个中年男人推开我们包间的门,在门 口站了一会儿,犹豫片刻又退了出去。之后师傅包里的BP机就一直响个不停,师傅 说:“烦死了烦死了。还让不让人喝个痛快。”到底她还是从包里拿出了寻呼机, 看了看,然后推开椅子说:“烦死了。我出去一下。回来再跟你们几个小子算账。” 她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出了包间。 过了大约十几分钟还不见师傅回来,张维山对我说:“你去叫师傅回来喝酒。 她就在隔壁房间里。我去洗手间时看到了。” 我没有质疑张维山为什么不去而非要我去。我不假思索地站起来,跨出房门时, 我听到了身后张维山不怀好意的笑声。 果然不出所料,他们在隔壁的房间里,只有两个人,那个中年男人抓着师傅的 胳膊,他们正在激烈地争吵着什么,这就是我推开房门看到的一切。我发誓我是被 张维山误导着闯入的,因为那个中年男人对于我的莽撞非常愤怒,他大喝了一声: “出去。” 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听到师傅说:“是我让他来的,这是我新收的徒弟,大 学生,学中文的,会写小说。你看书吗?你不看的。跟你说也是白说。” 中年男人穿着西服,脸上的表情焦躁不安,他对小说和对我,根本没有什么兴 趣,只是草草看了我一眼喊道:“你想找死呀!还不出去。” “别走。你坐下。”师傅看着我,坚定地说。 在初出茅庐的我眼里,师傅是最大的官,所以我听从她的话,坐在圆桌的另一 边,盯着那个男人,眼里没有丝毫的恐惧。如果当时我没有喝酒,如果当时我知道 他就是厂里管销售的副总工程师王同信,我无畏的目光早就跑到九霄云外了。有长 达五分钟的时间,我们就那样僵持着,我借着酒胆,也没有感到有什么尴尬,而他 们两人,彼此盯视着对方,因为我的打扰,他们的谈话无法继续下去了。最后,男 人坚持不住了,他丧气地说:“不管怎样,我答应你的,我决不食言,我希望你也 是。” 师傅抢白说:“我没有答应谁任何事,我从不承诺。” 男人松开她的胳膊,气呼呼地向外走,走到我身边时,狠狠地看了我一眼。我 站起来关心地问师傅:“师傅你没事吧?” “有什么事?”师傅毫不在乎地说,“走,喝酒去,不醉不归。” 那天晚上,师傅真的醉了,我把师傅搀回了生活区的家,这个家她不常住,平 常她都会回二十公里之外市区的家。家里简洁而明净,从阳台上能看到远处燃烧着 的火炬。这让我想到她的安全帽。师傅头上的火红色的安全帽永远是全厂最新的, 仿佛刚刚从仓库里拿出来一样。这是她的招牌。我把师傅放到床上,刚要转身离去, 手突然被师傅拽住了,她惺忪的眼里布满了忧伤,她问我:“你说,我是个坏女人 吗?” 师傅的话问得莫名其妙,也只是在以后的时间中我才慢慢地体会她这句话的深 意,此时此刻,我被她问得张口结舌,不知如何回答,好在,喝醉了的师傅并不需 要一个答案来满足自己的忧伤,她很快就松开我的手,落入了软软的床上。 而那个夜晚的忧伤,师傅眼中的忧伤,却深深地铭刻在我的心里,因为,在那 之后几年的时间里,我很少从她的眼睛里找到那直抵内心的忧伤了。而她所有的生 活,几乎被一个词所笼罩:放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