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迎面而来的男人并不是我们厂的,他是在炼油厂施工来的省安装公司的一个项 目经理。男人看上去挺年轻的,戴着眼镜,师傅附在我耳边说,和你一样,大学生, 西安交大毕业的。那个交大毕业的项目经理在长达一年的时间里都和我师傅保持着 亲密的关系,直到他负责的工程结束。我师傅的男人,就像是飞来飞去的候鸟。 男人看到我,略微地有些意外和尴尬。仅此而已,他并没有因为难堪而放弃与 师傅的幽会。他们抛下我,钻入了华北平原浓密的玉米地中,而我,则支起永久牌 自行车,坐在玉米地的田垄上,读起了《堂吉诃德》:不久以前,有位绅士住在拉 曼却的一个村上。他那类绅士,一般都有一支长枪插在枪架上,有一面古老的盾牌、 一匹瘦马和一只猎狗。在堂吉诃德与风车做着殊死的搏斗时,浓郁而汹涌的玉米已 经淹没了我师傅和她的男人,除了听到堂吉诃德誓言般的高谈阔论之外,我相信, 那强劲的风声也来自遥远的十七世纪,来自堂吉诃德和桑丘共同征讨过的土地。 我并不是刻意去渲染我师傅冯茎衣的艳情故事。这不过是她生命中的一部分, 而且是重要的一部分,甚至我可以断定那是流淌在她血液里的,是与生俱来的。虽 然,在若干年后,这个过程会以悲壮的方式结束。我至今记得师傅的忠告,要写真 实的女人,真实的人,不要只靠想象,现在,我就是这样做的,我在记录一个完全 顺着自己内心的意愿生活的女人。 师傅的母亲进入我的视野中是在冬天。 奉师傅之命,我提着一个塑料袋子站在棉六生活区一栋宿舍门外,袋子里装满 了各种各样的药,治感冒的、治鼻炎的、治糖尿病的、治口舌生疮的、治失眠的; 消炎药、止泻药;中成药、西药。五花八门,应有尽有。我纳闷为什么一个人需要 这么多的药,师傅说:“从小我们家就像是一个药铺子,桌子上,茶几上,书柜里, 电视上,床头边,到处摆满了药。我妈妈爱好这个,有时候我觉得不管什么药,只 要吃下去她就觉得心安。” 我站在门外有十分钟也没有等到有人来给我开门。我只好放弃了。我的手里还 攥着一个纸条,上面提供了另外一个地址,看来,师傅早就预料到了。我坐5 路公 交车去了桥西的一处省直住宅,那个生活区看上去要整洁干净许多,中央还有一个 大大的喷水池,只是池子中的水已经结成了冰,上面散落着一些枯萎的树叶。给我 开门的就是师傅的母亲,她身后站着一个花白头发的男人,男人文质彬彬。她警惕 地看着我,目光犀利,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年轻,也就是四十多岁的样子,穿着一 件朱红色毛衣,头发黑黑的,发型是时髦的大波浪。 我急忙说:“我师傅,冯茎衣,她让我来送药的。” “她怎么不来?”师傅的母亲仍然没有放松警惕。 “我不知道,”我摇摇头,“也许她有更重要的事。” 她没有礼貌地请我进去,只是随手接过了药,冷冷地说:“我收下了。” 我尴尬地站了一会儿,便知趣地告辞而去。走到二楼时,文质彬彬的男人追了 下来,抱着歉意说:“我来送送你。她就是这样,对谁都这么冷淡。” 我说:“谢谢叔叔。没事,我的任务完成了。” 不管我如何拒绝,花白头发的男人坚持一直把我送到生活区门口,路上他不停 地说着一句话,那就是:“她是个好人。”他说的是师傅的母亲。 在那个冬天里,我总共见过师傅的母亲三次,另外两次给她送去的是一条香烟 和我们厂发的一箱苹果。基本上都是在省直住宅,有一次我还看到师傅的母亲和花 白头发的男人手挽手从生活区大门外归来。她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我想起了 自己的父母,他们几乎天天在吵架,对师傅说:“你父母真美满。” 师傅对我的评价未置可否,几天之后,一个寒风凛冽的傍晚,我跟随师傅坐班 车到了市内,她把我带到一个饺子馆,我注意到,那个饺子馆距离棉六生活区不远, 一条窄窄的小路上,并排着几家小饭馆,饺子馆是其中之一。师傅随身带着一瓶大 曲酒。一边喝酒师傅一边向我炫耀她最新的战利品,安装公司的项目经理早就成为 了历史,最近这个男人和她一个小区,马上要结婚了。师傅说起那个准新郎爱上她 的情景,在小区的小卖部前,他买了一包烟却发现忘了带钱,师傅解了他的围。师 傅的一个媚眼就让他爱上师傅。我揶揄她:“你的爱情就像是空气一样,说来就来。” “其实没有爱。”师傅笑着喝了口酒,“我早就不相信爱了,我只是喜欢在其 中的感觉。我喜欢这种状态。我想爱的时候就毫无顾忌地去爱。我问问你,你们男 人最想成为什么样的男人?” “我就想当一个小说家。”我诚实地回答。 因为喝了酒的缘故,师傅的脸色微红,在酒馆昏暗的光线之中,分外迷人, “那只是你现实的理想。你通过自己的努力,可能达到。但是你们每个男人心里都 藏着另外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那就是让天下所有的女人都爱你们。女人也一样呀。 我看到我喜欢的男人对我垂涎三尺,我也会心花怒放。” “我不同意。”我声音提高了八度,“要都是你这样的想法,社会不都乱了套? 也许每个人心里或多或少有这样的想法,但每个人都不是独立于社会之外的,所做 的每一件事,不仅要对自己负责,还要对社会负责。责任会纠正你内心的冲动、盲 目和错误。” 师傅举起酒杯,“喝酒吧。你说服不了我。这足以证明你们文人是多么虚伪。” 在冬天的小酒馆,我们的争论继续着。借酒胆,那天晚上我问了师傅一个十分 刻薄的问题,问完我就后悔,但是师傅淡然的回答让我释然了。对于我,她真的太 过包容。我的身份已经超越了徒弟的角色。 我问她:“师傅,你到底有多少男人?” 师傅默默地想了想,“七八个是有的吧。我算不清楚了。这还不算对我有企图 的人。唐文生副厂长,主管人事的,胖胖的,你认识他吧?他是实权派。他一直在 追求我。但我就是不喜欢他,主要是他说话的声音,别看长得粗粗壮壮的,说起话 来却像个妇人。” 这就是那个年代的师傅冯茎衣,她的世界是自我的、封闭的,她沉浸在情欲的 暖流之中。她放荡不羁,随心所欲。把我善意的揶揄和劝诫当成耳旁风。唐副厂长, 在那之后我曾经观察过他,他是个一本正经的领导,没有任何的不良嗜好,对一切 事情精益求精,关于他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一次厂报上的名字风波。厂报一版的消 息后来我找来过看了看,那张报纸在我的工友们之间传来传去,已经变得油渍遍布, 像是刚刚擦过工具。我艰难地在油渍中间寻找到了那条位于头版的报道,就像传言 中的一样,报道的副标题是这样写的——“康文生副厂长做检修动员”,一字之差, 报社的主编欧阳险些丢了官位。此事闹得沸沸扬扬,唐副厂长开始不依不饶,非要 把欧阳调整出宣传部门,不知何故,后来突然偃旗息鼓。而那个书生气十足的欧阳 主编,也张口闭口地夸赞唐副厂长。这个世界,许多事情都是在暗里进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