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杨卫民车祸后的第二年,师傅的婆婆收回了属于她儿子的那套房。当杨卫宁来 告知师傅这一决定时,师傅二话未说,当天就让我找来一辆皮卡车,搬走了属于她 的日用品。坐在回厂区的路上,师傅的整个家就在车的后备厢里,显得是那么轻, 那么简单。我以为我能从她的表情中读到悲伤,但是没有,师傅异乎寻常地平静。 她看了一眼我,笑着说:“哪里不都是一样。” 如此绝情的态度,我的师傅都没有退却。我想,师傅这么做只是想得到自己内 心的安慰。她不在乎她们拒之千里的冷漠。她赎罪的过程残忍而又漫长,一个雪天, 我们俩站在冰天雪地里,她抬头看着楼上那紧闭的冰冷的窗户,她多么希望,那扇 窗户能为她打开。我劝她:“师傅,算了吧。你不可能改变她们。” 师傅的脸被雪映得白灿灿的,自言自语道:“为什么呢?” 她不需要答案。她的疑问与忧伤都融化在了那漫漫的大雪之中。我知道,任何 多余的解释和回答都是徒劳的。 但是她没有告别自己的外表,她仍然注重自己的容貌,她的红色安全帽仍然是 全厂最干净的,我经常把她的安全帽当成镜子。戴着明亮安全帽的师傅,当她的心 思完全地用在工作中后,竟然成了炼油厂一颗冉冉升起的明星,她带领她的班组, 在几次重要的抢修工程中大显身手。尤其是催化装置加热器泄漏事故中,她在装置 上待了整整一晚上,当第二天凌晨,黎明伴随着装置重新启动时,师傅也昏倒在临 时搭起的架子下。她的红色安全帽跌落在她的身边,我注意到,安全帽上满是油污。 就是那次抢修,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 下半夜,浓浓夜色包裹住的光亮显得逼仄而拥挤,像是一团徘徊的云朵。而我, 是云朵洒下的一滴雨。在光亮之外,是焦急等待的厂领导们,他们的目光都聚集在 我师傅身上。师傅的技术,加上她的勇气和胆量,是厂长们能够从容围观的理由。 他们相信事故会很快结束。但是抢修工地上突然响起了师傅的怒吼,她吼的是我, 我错拿了风把。她骂我是个猪,跟她学了三年还一事无成。在那么多关注的目光中, 我无地自容。我灰溜溜地从架子上爬下来,跳上电瓶车,落荒而去。重新拿到大号 风动扳手的我仍然是那晚的落寞者。我知道,没有人会注意我,人们的注意力只是 在与时间赛跑的抢修。我偷偷地看着师傅,她的身体随着风把的抖动而晃动着,她 冷峻的面庞与那个娇艳的女子判若两人了。 “师傅,我要从车间调走。”我向师傅摊牌时,深夜抢修时的景象还在我脑海 里闪现,师傅的吼声犹在。师傅刚刚在车间的休息室睡了一觉,她揉着眼睛,满是 疑问地看着我,她不明白我要说什么。 我解释道:“我感觉自己在车间里是一个多余人,在这里没有任何前途可言。 正好有一个机会,厂纪委监察室缺一个人,原先的那个张娜大姐,调到齐鲁石化了。 他们需要一个写材料的。”我手里拿着一个崭新的红色安全帽,那是我刚刚从材料 员那里替师傅领来的。 师傅接过安全帽,“不是因为我骂了你吧?” 我摇摇头,“绝不是,师傅。” 师傅又问:“那就是你再也不屑做我的徒弟了?你一直不喜欢我的生活方式和 态度。” “师傅,这更不是了。”我辩解道,“再者说,你都已经……” “已经什么?改过自新了?”师傅笑着说,“算了,你不用解释了,我早就预 言你不会在这里干长久的,你的志向不在这里。去吧,到那里,你好歹还能和文字 打打交道,不像在车间里,除了那些风把、换热器,就只能天天看到一个道德败坏 的女师傅,烦不烦呀。” 我知道这是师傅的玩笑话,并没当真。师傅同意我离开,这才是最让我感动的。 “但是,”我补充道,“事情可能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乐观。” “怎么了?” “唐副厂长不同意。” 我调动的难题出在主管人事的唐副厂长。他与纪委书记长期不和,所以,凡是 纪委想进个人,他总有理由推三阻四。 师傅稍微犹豫一下说:“唐厂长的事我来解决。你准备好去纪委吧。” 我是多么迫切地想要调到机关工作呀。那时的我爱慕那一点点虚荣,羡慕那些 和我同时进厂的大学生们,他们可以在那座十层的大楼进进出出,那是身份的象征 呀。而不像我,进厂这么久了,还混为一个工人。因此,那点急切的虚荣心,骄傲 的自私淹没了我的判断力,当时我没有去想师傅如何去帮我解决。我只是兴奋而情 不自禁地说:“谢谢师傅。” 秋夜难眠。想起白日师傅的允诺,我突然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她有什么资 本与唐副厂长做交换?我想起了那个秋夜师傅曾经说过的话,便冲出宿舍。刚跑到 师傅住的宿舍楼下,我便看到师傅从楼门洞里出来,纵使光线昏暗,我也看得出来, 师傅是精心打扮的,那件红色的裙子已经很长时间不见她穿了。“师傅。”想躲已 经来不及了,师傅已经看到了莽撞而来的我,我只好硬着头皮冲上前去。 “你来干什么?”师傅并没有等我回答,便说,“你来得正好,我正要去见唐 厂长。你送我过去吧。” 他们见面的地点约在厂里,今天晚上唐厂长在厂里值班。我骑着自行车,师傅 坐在我身后。还不到换班的时间,通往厂区的公路上空荡、寂寥。两旁的白杨被风 吹动着,在暗夜与路灯光的交错中,黑色而互相碰撞的树叶像是在诉说着黑色的故 事。一路无话,我内心挣扎着,在心灵深处,有一个我在呼喊着停下来,让师傅停 下来,可是我的身体并没有听它的指挥,我骑车的步伐虽然慢一些,却并没有停止。 我能听到师傅平静的呼吸声,能够闻得到她身上散发出来的茉莉的花香。她也一路 无话。来到厂区办公大楼下面,我抬头向上望去,幽深的夜里,大楼显出几分神秘, 对于我来说,它是一个通向梦想的楼梯。我和师傅挥手告别,我们俩像是有某种默 契似的,谁也没有开口说一句话。师傅转身而去的时候,轻松自如,就像以前任何 一次,我去送她约会的场景再现。唐副厂长的办公室在大楼的三楼,向阳的一面。 我听着师傅的高跟鞋声渐渐消失在大楼里,心里突然像是被谁揪了一下似的。我在 大楼下面徘徊了整整一夜,没有勇气冲上楼去,闯进唐副厂长的办公室,夜色残忍 如勒紧心脏的尼龙绳,而那座大楼,却如此友好地在黑暗中召唤着我。 我一直想忘记那一幕,师傅第二天清晨从大楼里出来的那个场景。她微笑着, 头发整洁,红色的裙子随风摆动。 那就是我,二十多岁时的心智,为了早日离开车间,能够在办公室里工作,早 日脱离工人岗位,师傅的境遇早被我抛到了九霄云外,如今,二十多年过去了,想 起那个秋夜的我,便羞愧难当。 在我离开检修车间的前一天,师傅再次把我带到了催化塔的顶端,我们一起俯 视整个厂区,师傅形容的丛林面积更大了,装置在不断地向南扩展,尽头那些绿油 油的麦地显得弱小而可怜。师傅问我怎么看待这片广阔的丛林。我老实地回答: “师傅,这么多年了,我没有觉得这是片丛林。” “在你眼里,它是什么呢?” 我想了想,“它是一道障碍,就像赛马比赛里的障碍。” “你是想越过它。我知道,这里不是你的丛林,它是我的。”师傅感伤的话语 像是一片叶子,慢慢地飘落到装置上、设备上,管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