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二天我就离开了检修车间,如愿去了纪委监察室,在那栋大楼的六楼拥有了 一间办公室。那一年我师傅三十五岁。我去报到那天,和我一屋的马大姐一见面就 问我:“你是冯茎衣的徒弟?” 我笑盈盈地说:“是啊。你认识我师傅?” “她呀,天下谁人不识君。”马大姐引用了一句古诗词,脸上神秘的笑容很短 暂,很快就消失了。 如果说三十五岁之前师傅的盛名还是被负面的传言所堆积起来的话,那么,这 之后的师傅,她的名声越来越大,也越来越令人尊敬,她成了名副其实的“铆焊大 王”。她的名声是与无数次的抢修、无数次的彻夜奋战、无数次的上台领奖联系在 一起的,虽然,我的办公室在象征着权力与欲望的办公大楼的六楼,我也由衷地感 觉到,我必须要仰视她,用另外一种眼光去迎接她已经变化的坚毅的眼神。在短短 的几年时间里,师傅威名大振,她的事迹不再局限于厂报、《中国石化报》、《河 北日报》,而且已经上了《工人日报》、《人民日报》,在通往成功的道路上她一 路狂奔,令人目不暇接。她从厂劳模,到区劳模,市劳模,一跃成了石化系统和省 里的劳模,在五一前夕还受到了表彰。据马大姐说,下一步就要提拔她做检修车间 的副主任。马大姐感叹道:“你说,你师傅怎么可能成了这样一个人!”按照马大 姐固有的想法,我师傅就应该是三十五岁以前的冯茎衣,她就应该风流成性,招蜂 引蝶,这是她的宿命。马大姐的消息很可靠,因为她丈夫是劳动人事处的处长。马 大姐补充了一句让我很是不满,她不屑地说:“转变得跟神似的,不见得是什么好 事。”就是那天,我和马大姐为了师傅争吵了几句,我提醒她别忘了电影《流浪者 》中那句经典的台词,“法官的儿子永远是法官,贼的儿子永远是贼”,那天我说 了很多过激的话,就差没说出她以前不过是个办公室的打字员的话。马大姐显然比 我有城府,她生气归生气,却并不像我那样慷慨激昂,她说:“我不跟你抬杠,不 信咱们走着瞧。” 我师傅,在变化着,我能够深切地感受到。我和师傅的关系,并没有因为我离 开车间而疏远,反而更加接近。我们几乎每天都会见面,我把我写的长篇的新章节 交给她,听听她看过的前面章节的意见,虽然那些意见并不大被我采纳,但是我仍 然喜欢她那种越来越较真的样子,她投入的表情,沉浸其中的情绪,仿佛她就是小 说中的人物。当自己的一部作品被一个人如此看重时,我内心的欢喜还是不言而喻 的。还有的时候,是她在倾听,她在倾听我的想法和意见。她的发言稿,她每次在 台上令人振奋的故事都出自我的手。她的每一件先进事迹、每一个抢修场景都是我 头脑中的一条神经,那些密密麻麻的神经都能在深夜里像水一样汩汩流出,在我伏 案时化作一串串或是高昂或是煽情的词语。所以说,我师傅在走向成功的道路上也 有我的一份功劳。而师傅,也越来越依赖我,离不开我,我就像是她前进路上的大 脑,成了她的一部分,所以当石化系统的劳模巡回讲演开始时,她向党委于书记提 的唯一的要求就是带上我,替她酝酿和撰写稿件。没想到的是于书记欣然应允,于 是我和她踏上了漫漫的巡回讲演之路,在历时一个月的时间里,我们先后去了东北 的抚顺炼油厂、北京的燕山石化、河南的洛阳炼油厂、山东的齐鲁石化、湖南的岳 阳石化、湖北的荆州石化、南京的金陵石化。光是旅途劳顿,不出半个月我就感到 疲惫不堪了,我师傅却始终保持着旺盛的精力,每换一个地方,她都像是首次演讲 那样激情四溢。她很在意每一个细节,每次讲演结束,她都会虚心地听取我的意见, 以便下次改进。团里有一个来自燕山石化的丁劳模,一表人才,声音浑厚有力,每 次都邀请师傅去当地的舞厅去跳舞,他眼光很毒地说:“一看你就是你们厂的舞星。” 师傅每次都婉言谢绝了,她说她真的不会,而且对跳舞没有丝毫的天分和兴趣。一 个月中,丁劳模都在锲而不舍地向师傅发出邀请,最后当告别时,他还请师傅到金 陵石化招待所的花园里去赏月,师傅没去,代替她去的是我,我代替师傅向丁劳模 传话说:“希望我们在各自的岗位上努力拼搏,实现自己的人生理想和价值。”我 说完话,没等观察丁劳模的反应就匆匆离去。在房间里,师傅还在等待着和我一起 讨论这次巡回讲演的汇报总结如何写呢。后来丁劳模并没有死心,回去之后他给师 傅写过十封信,师傅根本没有拆开,她把那些信统统交给我,让我来处理。那些信 我也没拆,我把它们放在了我的箱子里。 师傅的变化不仅仅是在身份上,更多的是在心理上。她的自信在泛滥。她觉得 在任何事情上她都掌握了主动,而且她想当然地以为,那个深刻在她头脑中的阴影 也会从此烟消云散。四月三十日上午,省总工会的表彰大会,作为省劳模代表,师 傅要上台领奖,提前她把两张票送给了婆婆家,她希望她们能出席。我师傅,天真 地以为,她的成功会化解她们之间的仇恨。会场上师傅穿着一套乳白色的裙子套装, 很有职业女性的范儿。坐在前排的师傅,我能感觉到她的心神不宁。她不停地转头 向我这边张望,我知道,她看的不是我,而是我身边的两个空荡荡的座位。直到表 彰大会结束,那两个位置都没有人来。我知道师傅的失望有多深。所以散场之后, 我安慰她说:“她们也许有别的事,赶不过来。” 师傅淡然一笑,“她们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恨我。我都习惯了。没关系,还有 下一次。” 她的责任心也在不自觉地膨胀。她觉得自己有义务让她的父母重归于好,成为 一个完整的家,她断绝了父亲的零花钱,希望切断他喝酒的资金来源。但是父亲仍 然能从母亲手里拿到钱。母亲无辜地说:“我早就对他没有任何指望了。”母亲的 意思是说,听之任之吧。而对母亲,她满指望能做通母亲的工作,停止与杨叔叔的 来往。母亲的反应异常激烈,“你还不如杀了我。”母亲的话就是一个宣言。师傅 所能做到的唯一的一件事是把他们全家拉到一起照了一张全家福,拍照时我在场。 丽人照相馆。照相师傅很有耐心,不停地引导他们要表情自然,要发自内心地露出 幸福的微笑,可是没有用,我至今记得照相那天的情形。师傅的父亲穿着一件深蓝 色的中山装,胸前的油渍虽然洗过,却依然顽固。他的头发还是被师傅强迫着去理 发馆理的,所以看上去比平常要精神许多,眼神却怎么也是浑浊的。母亲的左脸颊 有一块瘀青,那是她父亲三天前的杰作。她擦了一些脂粉,却还是没有能完全遮盖 住。她的弟弟,一个卡车司机,根本没有在乎什么拍照,他进来时还穿着蓝色的牛 仔工作服,油迹斑斑的。师傅训斥了他一顿,临时穿着照相馆的一件灰色西服。而 妹妹,则因为穿着太过艳丽同样被师傅批评一番,好在人是到齐了。不管照相师傅 多么努力,那张拍于一九九四年的全家福并不成功。照片出来后,每个人的表情各 异,除了师傅是发自内心的微笑之外,其他人都像是藏有心事似的,要么板着脸, 要么哭丧着脸。师傅叹口气说,好歹也是张全家福。那天晚上,当我在宿舍里写作 时,看着摆在我面前的师傅那张全家福,我突然灵光闪现,立即冲到楼下给师傅打 电话,我像是能触摸到那个词一样,它就在我的心尖上跳动,我兴奋地告诉师傅: “我想好了我这个长篇的名字,就叫作《全家福》。”师傅沉吟了一下,“好啊。 这个名字挺好的。”一连好几天,我都被那个小说的名字感染着,亢奋、干事毛手 毛脚。连马大姐都看了出来,她问我这几天是不是受什么刺激和打击了。我脱口而 出:“马大姐,你们家照过全家福吗?” “有啊,有啊。”马大姐第二天就拿来了他们家的全家福,一共是八张,照全 家福是他们家的传统,一直延续到现在,从她十岁那年开始,每四年照一张,马大 姐给我介绍着每张照片拍摄的时间、背景、人物,她感叹道:“不能看照片,一看 照片就感觉到自己老了。”那八张照片,风格基本上是统一的,每个人脸上的笑容 也都是一成不变的,唯一变化的就是悄悄爬到脸上的皱纹。马大姐的那些照片我早 就忘记了,但师傅那张唯一的全家福,多年之后我还记忆犹新,那上面的每一个人, 每一个表情,他们似乎都散落在我小说的章节中。 实际上,师傅即将被提拔的消息不是空穴来风,组织部门已经找她谈过话。师 傅没有丝毫走上新岗位的紧张,那个位置好像早就在那里等她似的。坐在我对面的 师傅,目光中透露的是信心和对未来的憧憬。她在滔滔不绝地给我说着她当上副主 任之后的设想和规划,我不忍心打断她,直到她停下来喝口水,我才提醒她:“师 傅,你说的这些宏伟理想,好像都应该是主任去想,去做的。” 师傅说:“早晚有一天,我也能当检修车间的主任。” 我相信,按照正常的轨道,师傅的豪言壮语并不是夜郎自大,我也相信,师傅 完全能够胜任车间副主任乃至主任的重任,但是事与愿违,我师傅的仕途还没有开 始就夭折了。 那天上午十一点半,我正在办公室写材料,消失了一上午的马大姐推门进来了, 她突然冒出来一句话:“不是不报,时机未到。” 我问马大姐:“你说谁呢?” 马大姐故作神秘状,“谜底很快就要揭晓。” 我没想到马大姐所说的谜底与师傅有关。是旧案,王总多年前抹平的倒卖成品 油事件重新发酵,被纪委立案调查了。马大姐所说的很快其实就是第二天,我们成 立了一个调查组,我和马大姐都是调查组的成员。因为证据确凿,重要的证人也在 河南濮阳被抓,所以王总没有坚持多久就全部说出了实情,除了倒卖成品油之外, 更令人震惊的是他们在买原油过程中的以次充好、以水代油。王总的头发仿佛一夜 之间就白了许多,年龄也老了十岁。马大姐让他说说走上邪路的心理历程。王总抬 起绝望的脸,突然间就泪流满面,他忏悔道:“我以前不是这样,我奉公守法,克 己自律。都是因为她。” 王总所说的她就是我的师傅冯茎衣。一听到他提到师傅,我立即有些紧张,马 大姐显然注意到了我的这个变化,她盯了我一眼。我镇定了一下情绪,继续听他深 挖思想根源,“大家都知道,我只有一个爱好,就是超级爱跳舞,尽管如此,我的 思想也并没有任何改变,我兢兢业业,可以说为这个厂做出了巨大贡献的。都是因 为冯茎衣,她是我的克星。”我是在越来越愤怒的情绪中听完他的陈述的,在他的 描述中,师傅是一个邪恶的魔鬼、女妖精,用尽各种妖术迷惑他、引诱他,以至于 他迷失了前进的方向,走上了犯罪的道路。“她的欲望是个难以填满的沟壑,我所 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我终于忍不住插话道:“她要那么多钱干什么?” 王总斜眼看了看我,“那谁知道呢,买衣服,打麻将,买房子,买车,总之她 太多的欲望需要我去满足。” 我还要问,马大姐善意地提醒我说:“与本案无关的不要问。” 在他的供述中,我师傅是那个具体的操作者,他只是通过打电话疏通关系,搞 到油品,而具体实施的是我师傅。师傅从运销部门拿到油票,然后再找到下家,以 高价卖出去。王总悔恨地说:“我是鬼迷心窍了,对她百依百顺,失去了对事情的 判断力,放松了对自己的要求。” 他把自己包装成一个无辜的受害者,这让我无法接受,在谈话结束之后,我对 马大姐说出了我的忧虑。马大姐说:“我们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 蛋。”她补充道,“你师傅有没有事,不是我们说了算,也不是他说了算,而是事 实说了算。” 我不知道是不是马大姐和白帆处长说了什么,约谈我师傅时,我意外地成了主 角。马大姐坐在我身边做记录。她充满激励的眼神并没有给我足够的勇气。看着师 傅走进来时,我的脸上感觉到热辣辣的,羞愧得低下了头,就像是我做了天大的错 事。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们师徒会在如此的场合下见面。师傅今天没有穿工作服, 她穿着一件淡紫色的紧身西装。师傅却很坦然,她坐在我对面,像是什么事情都没 有发生一样,她说:“你问吧。你该怎么问就怎么问。别把我当你师傅。有什么我 就说什么。你们问完我,我还要去参加区里的人大会。”我这才抬起头,理了一下 思路,才开始提问。 “王同信,”师傅不假思索地说,“我们早就认识了。他是厂里的副总,没有 人不认识他。我知道你要问什么,我来说吧,我不是因为他舞跳得好才与他好上的, 而是他手里的权力。我以前根本不会跳舞,就是为了能和他接触才学的。九○年的 春天,通过跳舞我们慢慢地走到了一起。” “你是不是通过他从厂里领出油票,然后再高价卖出?” “是的。” “什么时间?” 师傅想了想,“九○年到九三年间。” “一共领过多少次,有多少张?” “我不记得了。” “得到多少钱?” “一万多块钱吧。” “是你主动做的,还是在别人的指使下做的?”马大姐皱了下眉。 “我自愿的。” “你为什么要那么做?” 师傅笑了笑,“那时我就是那样,爱慕虚荣,贪图享乐。现在回想起来,那真 是一场虚假的梦境。我现在经常在想,为什么当时我会是那样的一个人,我会那么 随波逐流,为什么我的思想境界会那么低下,那么形而下。究其原因,是因为我的 世界观是漫无止境的,是天马行空的,是不加约束的。这是极其危险的。” “你痛恨以前的那个冯茎衣?” “是啊。”师傅目光坚定,我觉得坐在那里的师傅,就像是一个庄严的教师, 有着强烈的责任心和正义感,“现在想来,我自己都在问自己,那是我吗?真是一 场梦啊。好在,这场梦现在醒了。我看清了一切。” 我听到了马大姐敲击桌面的声音。我知道我的思路被师傅引导了,我接着问: “你知道你为什么能得到汽油和柴油的油票?” “当然知道。因为王同信。我一个破工人怎么会有那么大的本事。” “这么说,你是受王同信指使的?” 师傅还没有回答,马大姐就果断地中止了我们之间的谈话。她把记录本合上, 说:“今天就到这里吧。” 那次约谈,很明显没有向处长所要求的正确的方向前行,按照白帆处长的说法, 它步入了一潭泥泞。白帆处长凝重的表情是对我工作的否定,他告诫我,一个纪委 干部,感情用事是大忌,是大敌。我没有做任何的解释,事实是不容辩驳的,我心 情郁闷,明明知道私下去见师傅是违背职业道德,仍然无法抵制住内心的情感。我 约师傅在生活区北边的麦田旁见面。毕竟这有违我的良心,所以,我特别挑选了那 么偏僻的地方。是一个阴沉的夜晚,夜色浓重得像是无法推开的山,没有一丝的星 光,黑暗中我看到了一束微弱的手电筒的光亮,那光亮艰难地推开了山一样的夜, 畏畏缩缩地向前挪着。走近来,师傅埋怨我不该来这个鬼地方,她说:“前两周机 工车间的小余就是在这一带被坏人强奸的。”她手里的手电筒光在路边的麦田里晃 来晃去,更增添了恐怖的气氛。我幽怨地说:“师傅,再害怕也抵挡不住我的担心。” “你担心什么?”她抓住了我的手,很显然,她也被周围森然的气氛吓住了。 茫茫的夜色仿佛是一块坚硬的地板,我们的脚步声被放大了,它比平日里更加 响亮。那越来越大的声音不仅敲击着我的耳膜,还敲击着我的心。我的手也用上了 力,我能感觉到师傅的手心里凉凉的。我说:“你知道我担心什么。” 师傅叹了口气,“你不用为我担心。我做的事绝不反悔,也不会后悔。我知道 这一天会到来的,只是晚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