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那个夜晚,我的劝说基本上是无效的,我希望她不要被王总牵着鼻子走,不要 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师傅却轻描淡写,她用手电筒的光指着暗黑无界的夜空, “你看看这夜,你再怎么去描绘它,去形容它,它都是黑的,它不可能是白天,这 一点是不会改变的。” 我的师傅,再次遵从了她内心的安排,她没有像王总那样,把责任全部推开, 她说出了她所有参与的倒卖油票的事情,她对我和马大姐说:“我为以前的我感到 羞耻。”她说的是肺腑之言,如今的师傅冯茎衣脱胎换骨,一身正气,装置哪里出 了问题她都会出现在哪里。她在全厂的表彰大会上慷慨激昂;她在区人大,市人大 的会议上激情澎湃。 王总进了监狱,而师傅背上了一个党内严重警告的处分,她的梦想就此断送了, 我不知道她还做不做当车间主任的梦,我只知道,这件事给她的打击是巨大的,她 付出了沉重的代价,相继丢失了厂、区、市、省、中石化劳模,被区人大和市人大 罢免了资格,副主任也成了天上自由的云朵。在那段难熬的岁月里,师傅有她自己 独特的方式打发她的绝望与落寞。有时候她会拉上我,两个人漫无目的地骑着自行 车,大部分时间都是在炼油厂厂区附近的乡间公路上,我们一言不发地就那么骑着, 仿佛我们的世界就是那些四通八达的乡间公路。但偶尔我会随着她不知怎么就骑到 了市区,她熟练地穿过裕华路,拐上建华大街,我们汇入了中山路滚滚的车流之中。 我留意到,在我们骑行的路线中,我们先后经过了长安区人大、市人大的办公地点。 到了门口时,师傅都本能地停下来,向里张望片刻。她的脸上露出怅然若失的表情。 返回的途中,一直一言不发的师傅突然张口道:“你知道我今年的提案是什么吗?” “不知道。”我回答,其实那个提案是我帮她写的。 师傅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想呼吁一下,让全社会都重视一下技术工人,大力 开展技术工人的培养。你想想看,社会不就靠技术在推动着吗?你再看看像我们这 样的技术工人,厂里重视吗?国家重视吗?没有。你觉得这个提案可行吗?” 我说:“可行。我支持你。” 失意的师傅开始和我探讨她的提案,怎么合理,怎么搞调查,怎么写。尽管这 已经是重复在做的一件事,我仍然随声附和着她,我觉得她完全沉浸在她辉煌的日 子里,我又何必打搅她呢。 最后,在我们看到炼油厂的火炬时,师傅发出绵软无力的叹息,那声音在乡间 公路上如尘土样细弱,“可惜了。只差半个月,我就能把提案提出来了。” 她还会突然把我叫到她的家里,像以前那样铺上稿纸,准备好钢笔,这是要写 发言稿的架势。我看了一眼桌子上的一切,心里发酸,我叫了声师傅,便不知道再 说什么。师傅却淡然一笑,“我都习惯了,你让我一下子改变不可能。你知道我当 初从那样一种放任自流的姿态变成这样有多难,付出的代价有多大,我的丈夫走了, 我和我丈夫的家人成了仇人。这一次,我的代价更大,因为我的心死了。” 我把师傅揽在怀里,在我的怀抱中,她的身体竟然那么娇弱。我能感觉到她的 眼泪流到我的肩膀上,钻透衣服,渗到了皮肤上,凉凉的。我安慰她:“师傅,生 活总是要继续下去的。” 师傅突然推开我的怀抱,她抹去脸上的泪水,粲然一笑说:“你放心吧,我想 了一夜,已经想通了我的人生,它就是海上的一个小船,想漂到哪儿就漂到哪儿吧。 不过,你看看我,为了写发言稿,买了那么多的稿纸,不能就这样浪费掉。我想好 了,我给你誊写小说吧。你就在我家里写作,你写完一章我给你誊写一章。” 于是,在无数个夜晚,我的长篇原稿就放在师傅家里的梳妆台上,她仔细地辨 认着我歪七扭八的字体,认真地抄写着。对于十几年都很少拿笔的师傅,其实这不 是一个省心省力的活,相比她遇到的那些检修、抢修,这更难。我坐在她的书房里, 侧身看着卧室中的师傅,几次不忍心,想让她放弃,但是我还是重新理清了思路, 回到我的故事中,我觉得,那个与我同处一室,逐字逐句阅读并抄写的师傅,何尝 不是活在我虚构的故事中的人物呢? 跌落到人生最低谷的师傅,已经彻底无法改变她工人的身份,她像是没事人一 样,甘心做着她的工作,做好一个铆工工人,一个班长,一个好师傅。按马大姐的 说法,你师傅是一个胸大无脑的人。我虽然不喜欢她用的那个词,但是师傅这样的 心态也让我放心许多,因为我非常担心她会想不开,会钻牛角尖。在那一年,有两 个从技校毕业的学生成了她的新徒弟,一男一女,男的姓童,女的姓黄。按照惯例, 师傅又自掏腰包让他们请客,并特地叫上我。两个小徒弟有着与我当时一样的青涩 与拘束。那天晚上师傅喝醉了,她趴在桌子上不省人事,把两个小徒弟吓得脸色发 白,张皇失措。第二天一上班,小黄就在办公大楼门口堵住我,向我请教如何当好 一个徒弟,我想了想说:“你会种茉莉花吗?” 她摇摇头,“什么花我都不会种。” 我说:“那你好好学学吧。” 在师傅的阳台花房里,茉莉花已经被冷落,它在日渐凋零和枯萎,开花的季节 早就过了,但它们仍旧固执而孤独地想念着花团锦簇的日子。 师傅纷繁生活的谢幕远比那些茉莉花要悲凄。 一个冬天的夜晚,这让我想起师傅丈夫出车祸的那个夜晚。不过,这次师傅的 语气显然比上一次更加令人不安,她说:“你快点过来。出大事了。”已经是夜里 九点,我知道她回了市区,快下班时她让我在办公大楼下等着她,她把她家里的钥 匙交给我,嘱我好好写作,她回市区给母亲做寿。她笑着说:“我妈今年六十了。 不知道我活到她这个年龄会是什么样。”她轻松的样子不像是要发生什么大事的前 奏。 我赶到她家里时她并没在家,家里只有她的小外甥,正抱着小猫,瑟瑟发抖, 我问了半天,他才断断续续地说出他们已经去了医院,他姥爷摔了一跤。去往医院 的路上,我也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开车的小张以前也是师傅的徒弟,他还埋 怨师傅小题大做。 医院里哭成一团,师傅的酒鬼父亲,已经告别了人世。我没有看到他躺在那里 的情景,我只看到了蹲在走廊墙角的师傅,她蜷缩着身体,比一只受伤的小猫还可 怜。她看到我,眼泪才流下来,只说了一句话:“我害怕。” 她父亲死了。送到医院的那一刻停止了呼吸,喝得烂醉如泥的他顺着楼梯滚了 下去,脸都变了形。他不是自己摔下去的,“我也是疯了,我就那么轻轻一推,谁 知道他的身体像是一个空壳,像是空气似的,那么轻,那么没有重量,就像是一个 板凳。”具体的细节是在她母亲多次的言谈之中拼凑出来的,她自己始终不肯去回 忆当时的情景,她说她宁愿那个摔下去的人是她自己。在记忆中还原的事实是这样 的,最先疯狂的是她的父亲,为母亲祝寿的酒宴还未结束,父亲就开始殴打母亲, 他不知道哪里来的那么大的劲,他把师傅母亲的头上打出了血,可是仍旧没有停止 下来的意思。父亲向外拉扯母亲,拽出了门,仍然挥舞着拳头击打着母亲的头部和 脸部。愤怒的师傅追出来,轻轻一推,就像她形容的那样,父亲就像一只板凳一样 滚落而下。最让师傅感到痛心的是母亲的反应,满脸是血的母亲第一反应是狠狠地 推了她一把,大声吼道:“谁让你多管闲事。” 师傅,她三十七岁的生命到此画了一个大大的句号。因为过失杀人,她获刑五 年六个月。怨恨像是夏天的野草,师傅的母亲一直不愿意去见她,当我去劝说她时, 我看到她和那个被师傅叫作杨叔叔的老头在一起,他们俨然是一对和睦的老夫妻, 她的头发明显地白了许多。“她的心理负担很重,不吃不喝。她需要你哪怕去见她 一面,什么都不说。”我这样劝解她。杨叔叔也在一旁帮腔,她心动了,答应了我。 我兴高采烈地给师傅拍了一个电报,告诉她,下个月的十三号我和她母亲一起去看 她。不知道师傅看到电报的心情如何,我是感到宽慰的,我甚至在设想着她们相见 时感人的场景。和我在小说里写的一模一样。 那个月的十三号,坐在去省女子监狱的长途公车上的只有我一个人。车窗外的 风景灰秃秃的。师傅的母亲临阵变了卦,不管我说什么,她都紧绷着脸一言不发。 后来还是杨叔叔无奈地对我说:“算了,也许时间能改变一切。” 师傅看到我时,脸上惊讶的表情一闪即逝。她没有问母亲的事,我也没再提, 仿佛我没有给她拍过那样一封报喜的电报一样。 我把刚刚写完的长篇小说《全家福》递给她,师傅问我带稿纸了吗。我一时没 明白过来,问师傅要稿纸做什么。师傅说,我在这里面也是闲得无事,我一边看, 一边替你抄写,你不是说我的字好看吗?我鼻子酸了,我有心劝她别再替我做这些 事了,可是看着她期待的目光,我说出口的是“好吧,我回去给你寄过来”。 在随后的两个月时间里,她几乎每两天就会给我写一封信,信里什么都写,写 监狱里的女犯人,写院子里那棵杨树,写抬头看到的不完整的天空。她就是不写自 己,在她的信里,我想找到她的影子,我发现,她不过是两只眼睛,而她的思想, 她的灵魂,都在那不完整的天空中飘荡。两个月后,她抄写好的稿子清清爽爽地摆 到我面前时,我脑海里一下子就想到了我初次见她时的情形,那个长发披肩、手拿 火红而明亮的安全帽的师傅,那个风姿绰约的师傅。 后来我调离了炼油厂,多半是因为我不想再看到那些装置、那些检修的场面, 一看到它们我就会心痛地想到监狱中的师傅。十几年过去了,我仍然不知道,我是 不是懂得师傅,是不是懂得师傅这样一个女人。她的风花雪月,她的劳模风采,她 的监狱人生,在我的梦里,始终搅和在一起,无法分清。 在师傅刑满即将释放的那年,我意外地碰到了杨卫宁,师傅曾经的小姑子,她 来申请加入省作家协会,她是个诗歌爱好者。她看到是我,先是愣了一下,继而笑 容可掬,“你在这里工作呀。”她急迫想成为作协会员的心情使她对我畅所欲言, 她甚至提到了我的师傅,她以前的嫂子,“我听说了她的事,唉,真是可惜。其实 她心眼不错的,就是太水性杨花,你说一个女人如果太随意了,那还能有什么好下 场。”看来这么多年过去了,对于师傅固执的看法仍然没有改变。 我苦笑了一下。 她继而神秘地向我透露了另外一个令我震惊的信息,“这件事,我本来想烂在 肚子里,一辈子都不说的。但是谁让我遇到你了,谁让我有文人的悲悯情怀呢。你 知道吗,其实这么多年她都背着一个沉重的黑锅。她自己看不到,我看着呢。当年 我弟弟出车祸的事情你还记得吧?我们全家都把责任推到了她的身上。因为她的名 声不好我们早就知道,那天晚上,我弟弟是和她吵了一架负气离家的,然后他出了 车祸。所以顺水推舟,让她穿上道德的审判衣,没有什么可指责的。她四处拈花惹 草是个公开的秘密,但是有另外一个秘密,除了你师傅,我们全家都在小心谨慎地 保护着。那个秘密是有关我弟弟的,他们两人的婚姻早就名存实亡了。我弟弟在外 面有一个女人,姓袁,女人还给他生了一个儿子。那个胖儿子当时已经七岁了,我 和妈妈去看过,他和我弟弟小时候一模一样。我妈特别喜欢他,私下里给了那孩子 不少钱。再说那天夜里,杨卫民和你师傅大吵一架,然后出了门,他和小袁母子去 国际大厦吃了饭,杨卫民还喝了点酒,然后开车回我弟弟给小袁买的房子,就是在 路上出了车祸。最先赶到医院的是我,杨卫民还有一口气,他吃力地拉着我的手, 嘱我一定要把他的儿子带大,他没有提你师傅。小袁也在车祸中去世了,只剩下那 个孩子。他此后一直跟着我生活,现在已经上了初中。” 我疑虑重重,“为什么不告诉我师傅真相?” 杨卫宁叹了口气,“告诉她又有什么意义呢。活下来的孩子才是最重要的。” “那你知道从那以后,我师傅一直就被赎罪感压得喘不过气来,它比一座大山 还重,这件事改变了她的性情,连生活轨迹都因此而改变了。你们不觉得这对她不 公平吗?” 杨卫宁说:“我觉得生活对谁都是一视同仁的。你觉得那之前的冯茎衣的生活 是正常的吗?虽然炼油厂离市区那么远,可是她的那些风流韵事我都知道。如果说 那件事给她带来了什么影响,那也是正面的,我就不用说了,她成了劳模,上了报 纸、电视,到处去演讲。有一次,她还给我寄了两张门票,让我带着我妈去大会堂 听她演讲。你说这样的改变对她不是更好吗?” 我无言以对。我没有权力指责任何人。 我一直承受着巨大的压力,拿不定主意,是不是要把杨卫宁所说的真相告诉她。 一直等到她要出狱的那天,我借了辆车,很早就出发去女子监狱,平时只需两个小 时的路程,我走了六个多小时,到达时已近黄昏了,夕阳挂在山尖处,就要被刺破。 黑暗就躲藏在它的身体之中,它一整天的美丽、光彩夺目,似乎都在酝酿着一个阴 谋,让无尽的黑暗如魔鬼般汹涌而出。 师傅肯定已经在那里等了许久,因为我说过要来接她。在夕阳中,她的眼睛是 红的,多出来的皱纹是红的,连她的笑容都是红色的,她笑着说:“我已经等了五 年,你还要让我等多久。” 她的笑容一下子让我释然了,那一刻我决定把往事放下,我突然感觉到黄昏中 天地是那么宽,我手里拿着师傅最后戴过的那顶红色、鲜亮的安全帽,把安全帽端 端正正戴到她头上,我说:“师傅,不用等了,就现在,检修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