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走出餐馆没几步,一阵暖风突然吹过来,朱陶哇的一声扶住路边的一棵树吐了。 关飞跟上去,默默地站在她身后。地上的一摊白色秽物经过喉咙时,先还是甜的, 想必是那块蛋糕,随后立刻变成鱼腥的酸臭,呛得眼泪涌出来,一根唾液粘在嘴唇 上,怎么吐也还是悬在半空。她蹲在地上极力想推开他,可是推了几次,他都强硬 地反握住她的手。呕到肺都咝啦啦地痛她才直起身,头重脚轻地被关飞带到不远处 的一家酒吧里,直接进洗手间漱了口。 出来看见他等在门外。 “晚上没怎么吃吧,还把白天吃的都吐了。真行你。” 他们并排坐在吧台高凳上,关飞替她要了一杯蜂蜜水,另外点了两个清淡的小 菜。 “知道么,今天让你来,其实是有一个特别的私心。” 她把手搭在他肩膀上,晃晃脑袋看着他。 “什么私心?” 突然心里委屈,眼泪不听话地流了出来。螃蟹那顿饭妹妹虽然说不在乎,可刚 才菜馆一幕显然是那天的后遗症。她分明想用唐璜摆出一副“我的事以后不再用你 管”的姿态。 “你没什么错呀,现在混蛋的男人的确太多了。” 他用纸巾帮她把嘴唇上的水滴擦干净。 “可是她以后不会再跟我说任何事了。” “她多大了,还用什么都跟你说?” “可是,她……” 说出来心里感觉舒服多了,不过那个私心也就很难再说出口了吧。 他夹起冒着热气的素春卷放到她盘子里。朱陶这才感到饿得发慌。反正已经被 他看到了最狼狈不堪的一面,她一边大口咬着春卷,一边无所顾忌地用纸巾伸进胸 口擦着虚汗。 “我没恋爱过,大概很难体会她那种急迫的心情。” “真的么?朱总真的连恋爱都没谈过?”他的口气顿时随便起来,“太他妈吃 惊了。” 她掏出手机,拨通谈谈的号码,没人接听。她们应该已经离开医院回家了吧。 “你觉得那个人会是谁?” “小破孩儿的爸爸。” “像么?” “仔细看,还挺像的。刚才很镇定啊,”他歪过头看看她,“朱总果然有大将 之风。” 是觉得她没心没肺吧?家里的病人看得太多了,惊慌过后什么样,她早就知道。 他往她盘子里又夹了一只春卷。 “独善其身的朱总,要是实在没什么这方面的智慧,不如买个佛像,念念咒语 算啦。” “念什么?” “非是非非非得失,非彼非此非去来。” “什么意思?” “如果坏基因一定要传,就请传给我吧。最让你纠结的不就是这个?” “太功利了。” 他笑起来。“你以为佛有多超脱?” “我呢当然也很功利,想要一个身体正常、精神状态正常的妹夫。”她看着他, 鼓了下勇气说,“私心不过如此。怎么样,你来上任吧?” 他仰头呵呵笑起来。“谢谢朱总,看得起我,很光荣。” “‘很光荣’是什么意思?” “朱总的妹妹,那还用说,净无垢,不受尘。” “能说点我听得懂的话吗?” “超凡脱俗,现在很难看到还会织毛衣的女人了。” “织毛衣很有魅力么?”朱陶嘀咕着。 “有杀伤力。你没感觉到?她把毛衣针一拿出来,室温都起了化学反应。你这 边变成了水分子蓝色,她那边成了火分子橘红色。” 有没有火分子她不知道,可是她低下头承认,“是啊,永远都是这样。她是‘ 金镶玉’,我是‘死样儿’,要不我妈也不会非要给她起一个《新华字典》里都没 有的名字了。” “‘死样儿’?怎么讲?” “嫌我从小就不爱笑,我妈这么叫我。” “怎么还‘死’的呢?” “北京人都这样,用恨的方式表达爱。” “那我可以说我也喜欢死样儿吗?” 朱陶在吧凳下踢他一脚。“少他妈来,你们这些男人!” 知道女人不会嫁,嘴上的蜜就会很多。难怪妹妹说过,像她这样的女人打着不 结婚不生孩子的旗号,其实抢走了很多本该属于那些想结婚想生孩子的正常女人的 机会。 离开酒吧,什么都没说,两人坐上同一辆出租车。开进朱陶那座公寓的地下车 库,关飞把她从车里拉出来,搂着她的肩膀从黑魆魆的楼道走上一楼。 “笨蛋,不用钥匙,摁密码就行。” 关飞照着她说出的六个数字摁完,她又补摁了一下星号键。哧啦一声锁开了。 “这么信任我啊,以后你丢东西,我是不是第一个被怀疑对象?” “不会,放心吧,明天我就把密码换了。” “真的假的?” “真的。” “一定要换啊。” “你紧张什么?放心,就是不换,也不会让你负任何责任的。” 在床上的关飞显然一点不紧张。他一边把朱陶两只冰冷的脚放在自己的两条腿 中间焐着,一边还打开电脑,查看起邮件,回复了几封之后才终于躺下。 “暖和了吧?”他揽住她的腰,像提溜小鸟一样,把她拎到自己的身下,翻身 看着她的脸,轻轻拨开她额前的头发。“真是我的前老板吗?” 出于本能,朱陶用手推开了他的下巴。 也许是喝了酒的缘故,他的动作有些缓慢。不过,也许,也许是他并没有特别 的热情。她不是二十岁的年轻女孩子了,即使是躺着,即使关上灯,也肯定能感觉 到她身上所有的弧线都在向外侧下坠。不过,他的身体也不那么完美。虽然没有恋 爱经验,男人的身体总还见过几个。肩不够厚,手臂的肌肉也不够紧实,比起上一 次睡在这里的那个摩托车手显然差得很远。她感觉到他在感觉她,大概也能感觉到 她也在感觉他。到了这个年龄,试探会让冲动减弱。缓慢中,他全身的骨骼不时表 现出特别的强硬。带着胡楂的下巴、手、脚踝,甚至脚指甲,都在她身体上留下拉 长的痛感,不同的痛,刺痛,硌痛,生痛,火辣辣的痛。不管怎么试探,他好像还 是想要留下点什么。她感动地睁开眼,看见他眼睛里有一种在熟人面前做了坏事才 会有的严肃,不由抓住他的后背。 “这是什么?” 后背上,与脊骨并行,好像有一条足有三十公分长的疤。 “胎记。我生下来差点是残废。” 他埋在她的肩窝里,流着汗,胳膊仍紧紧搂着她。母亲怀他的时候,有一天突 然大叫一声昏了过去。醒来以后,她说刚才后背一阵剧疼。从那儿以后,无论阴天 下雨她的后背都会疼。他出生的时候,后背就带着这个疤了。 天花板上垂下来的水晶船灯像在轻轻地晃动着。他们像在深邃起伏的海面上漂 荡,朱陶既迷醉又紧张。 梦虽温暖,却并不长。 隔壁的闹钟又嘀嘀嘀嘀叫了起来,朱陶睁开眼,看见关飞皱着眉头,蜷曲着身 体,安静地躺在身边。过了三十岁还不打鼾的男人,他好像是她碰到的唯一一个。 窗外玄青色的天忽明忽暗,她晃晃仍然有些沉重的头,下地拉上厚重的窗帘。 下着雨呢,她才发现。风也很大,雨在路灯下忽闪不定地飘。有点像夏天的雨,已 经深冬了,还能下这么大的雨。隔壁的闹钟一直响着,主人好像每天都腾不出手把 它关掉。她披上睡袍下楼。 冰箱的冰冻室里还有那天和妹妹没有吃完的两只螃蟹。她拿出来放在龙头下冲 着,又用矿泉水兑了两碗柠檬水。 结婚以后就是这样吗?真有点讨厌啊。 端着水杯站在落地大窗前,她突然想,妹妹的寂寥大概就是这样。生活里一旦 有了男人的气息就像发烧,全身发软,连骨头都隐隐作痛。所以她才要拼命织毛衣 吧。这么多年,她一直坚持不让男人在她这里过夜,可能就是害怕这种发烧的感觉。 玻璃上映着她的脸,略微浮肿的眼睛里似乎充满了柔弱的气息。原来自己这么多年 一直生活在特别健康的情绪里啊,连发烧都是十岁以前的事。父亲看她不想起床会 特别给她煮一碗清汤挂面,先从被窝里拉出她的手轻轻拍着,“要不要卧一个完整 的鸡蛋啊?”后来的日子就像她每天吃的复合维生素了,只有在没能一口吞下药片 的时候,舌尖才感觉到一点点涩,一点点苦。 隔壁单元的门突然开了。年轻的父亲打着伞牵着一个小不点儿的手急急忙忙向 外走去。一个年轻的女人蹚着水追出来,往孩子背上的书包里又塞了一把粉红色的 伞。孩子仰起脸,咧开嘴将所有的脸皮儿都堆到眼睛周围。原来她是要挤出一个特 别灿烂的笑。那个女人想必是她的母亲,这个表情,朱陶小时候也经常对母亲做。 反身回到厨房,她点着炉子坐上一锅水。待水滚,把两只螃蟹扔进去,蟹爪一红又 急忙拎出来,掀开肚皮,淡黄色的膏脂还是稀的,摊在蟹壳里。又要破例了,还是 螃蟹。 她用另一只锅将面煮熟九成,留在里面。再从煮螃蟹锅里捞出几勺鲜汤,分别 放进两只暗花小砂锅里,再分别撒进一把姜末。一边煮着鲜姜水,一边把蟹腿和蟹 身用食用钳轻轻夹碎,一点点剔出肉来,待姜水冒出味,把蟹肉扔进去滚煮。随后 把面挑进去,撒上少许胡椒粉,一点点盐,最后从蟹壳里盛出几勺膏脂,摊在面上, 再分别扔一小把葱碎。关火,端上桌。 “关飞。” 叫了两遍,关飞才睁开眼睛。叫的时候,朱陶竟感到一阵满足。原来床上睡着 一个男人,做饭和吃饭这件事会变得这么津津有味。 “啊,出锅了吗?”他用冷毛巾敷敷眼睛,单眼皮立刻成了加厚双眼皮。“唉, 不是我说,你多亏没有嫁人的打算。” 坐在桌上,他捶打着后背,极力躲避她的视线。 “怎么了?” “哦,一下雨,我的后背也会疼。” “你刚才那句话什么意思?” “意思是,你要是打算嫁,我哪还有吃上这碗面的机会啊。” “那你他妈不会说,嫁给我得了。” 即使这是她心里的想法,嘴上也不会温柔地说出来。 “可能不敢娶吧。除了基因不好,实在太完美了。” 明明知道这分明已是推辞,她还是生硬地问了出来:“你说,能不能娶我妹妹?” 他忍了好久,终于笑起来,抬起眼。 “有你这样给妹妹提亲的吗?” 不争气的眼泪又流了出来。可是马上想起了妹妹的红鼻头,朱陶忙躲进浴室, 把冷水浸湿的毛巾敷在眼睛上。一个可以帮妹妹找到结婚对象的机会的确被她毁掉 了。 为了弥补自己的过错,中午她特意带着报纸到公司休息室吃午饭。快吃完了, 匹特才终于带着饭盒进来。看见她,有点惊讶地点点头,靠在微波炉旁边。 已经过了五十岁,还一点小腹也没有。这对于这个年龄的男人来说意味着:要 么身体有病;要么家境好,饮食规律。甭管是什么,这样的男人,都应该很难长久 保持单身状态吧。 “昨晚没喝醉吧?” 他从微波炉里拿出饭盒,在她对面坐下。 “哦,没有。” “要不要来一张?素馅的。” 饭盒里是五张软塌塌、油窝里泛着水汽的家常馅饼。朱陶忙摆摆手,“你还会 自己烙馅饼哪。” “这话说的,馅饼算什么呀。” “昨晚上谢谢你。”看他愣了一下,她忙说,“救了‘隐’的场。” “嗨,那还不应当的。” 等他吃完一张饼,她随意提了几个关于工作的问题,然后故作漫不经心地问: “你太太的后事都处理完了?” 这个问题肯定很突兀,他皱了下眉头。 “早完了,下葬都半年多了。” “对,你跟我说过。墓地买在哪儿了?” “潭柘寺那边。” “哦,那边?我好像就知道北边有几个。” “那你消息太不灵通了。潭柘寺这个比较新,可也有十年了。梅里雪山十七勇 士,知道么?就葬在那儿。” “我的确不大了解。你现在还好吧?” 她立刻意识到她不是那个意思,慌忙想解释,可他已经转身出门,一会儿拿来 一本体检记录,递给她。 “这是什么?”朱陶假装不解其意地翻了一下,“哦,不用给我看这个。”其 实看到了他的年龄,五十一。快速翻过的那些页面都干干净净,没有任何特殊的记 号。“我是想问你,对于明年,你还有什么想法?” “想法,”他两只手搭在脑后,往后抻抻身体,刚才奇怪的紧张情绪好像放松 下来。“有啊。不过你真的想做这个营养品公司吗?你要是真想,我回头给你写个 详细的报告。” “好。”她答应着,起身离开休息室。 这个人,没有什么瑕疵,也有一种特殊的温暖,可又总好像有什么地方让她不 放心。 妹妹的手机一直处于“暂时无法接通”状态,公司座机的留言应答也好像已经 不是她的声音。到下午才终于接到谈谈的电话,朱陶的口气有点急迫。 “没事儿没事儿哎,你还不知道吗,要是有事儿不早告诉你了。”她嘻嘻笑着, “不是夜里……不忍心打搅你嘛。” 医生除了包扎还给朱琜打了一针,明后天再回去打两针就没问题了。 “怎么还要打?” “那个疯子有颗虎牙,有一个小洞咬得比较深,医生怕有炎症。” “能愈合吧?” “现在还不知道。对不起陶陶,”她语气沉重起来,“我当时可能发了一下呆, 慢了半秒,要不怎么也不能让琜琜替我挨那一口。要是你姥姥还活着,肯定又要吓 晕了。” “咬你跟咬她,姥姥还不觉得都一样。” 当然夜里会睡不着了。姥姥活着的时候,家里哪个女人的皮肤破损她都从来不 说什么,可那一夜就肯定能听见她在床上翻来覆去地咳嗽。据姥姥说,太姥姥就是 烧火时,一颗火星子溅到脚上,最后整个脚溃烂才截掉的。 “到底是怎么回事?” “剧情嘛,有点复杂。那个唐璜,是个轻微精神障碍患者,你看出来了吗?” “啊?怎么是这样!” 原来妹妹上个月真的辞了先前公司的设计师工作,应聘到一家私人办的特殊教 育中心去了。他们需要一个能教编织课的老师。唐璜是她班上唯一的男生,对编织 特别迷恋,也就特别黏她。她说起要去“隐”吃饭,他非要跟她一起来。怕他有意 外,她还特意让餐馆放了他熟悉的音乐。可不知道是不是受了酒精气味的刺激,他 的情绪突然不太稳定。为了不影响姐姐的酒宴,朱琜才拿出毛线织的。 后来进来的那个人的确是唐璜的父亲,原先经营过一家很大的网购服装公司, 半年前破产了,患上了轻度偏执,一直怀疑朱琜对他儿子有不当情感,所以追到了 餐馆。看见唐璜喂朱琜吃菜,便冲进来泼了酒。 “这个世界,要我说,真是脆弱不堪哎,否则怎么也轮不到琜琜当那个最强大 的人。对了,还有一件事也比较奇怪。琜琜那副毛衣针,后来怎么找也没找到。唐 璜问过他爸爸,他说他没拿。” “那就甭找了,再买一副吧。” “喔,那恐怕不行。琜琜说要是真在他们手里,会被他们当成凶器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