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吃饭了吗?” 半个月过后,新年前夜的头天晚上,朱琜意外打来电话约姐姐一起吃麻辣火锅。 虽然刚刚喝完满满一大碗米粥,肚皮已经鼓了出来,朱陶还是马上答应了。 “过年我要出趟门,元旦不能跟你一起过了。” 火锅店几十张桌子上各煮着一只翻滚的锅,像烧着无数个小火炉。妹妹过于明 朗的口气和新剪的几乎要贴在头皮上的短发,隔着火锅上的腾腾热气仍透着一股不 容分说的冷静。朱陶不由警惕起来,“去哪儿?” “还没订好票,但肯定是要出门。所以,先跟你打好招呼。” “那春节总要回来一起过吧?” 妹妹涂得很浓的睫毛膏被水汽蒸得又黏又重,每眨一下眼睛,眼皮都要抖一抖, 像是花很大的力气才能重新睁开。 “这个——也还没一定,也许能回来,也许回不来。如果回来,我就告诉你。” “这是什么话?” 她哈哈笑起来。“真话啊。真的没想好,但真的要出趟门。” “春节我们是不是应该去看看爸妈——” “我昨天去过啦。”她的口气像在说昨天去郊游了。 “去了?怎么去的?” “有人开车带我去的。我拎了一桶水,把墓碑都擦了一遍。真可惜,我们上次 放那儿的两盆宝石花都不见了。我问了管理员,他说不是他们拿的。多奇怪,谁会 偷墓地的花儿呢?偷了干什么,总不会拿回自己家吧?多亏我又带了一盆,放在妈 妈那边儿了。” “怎么就带了一盆?” “你去再送一盆给爸爸呀。我得把这个机会留给你,因为爸爸好像一直更喜欢 你。” 朱陶要去拿她的手,她躲开了。 “让我看看。” “看什么?”朱琜抬起手背晃晃,“就几个疤。” “愈合了么?” “还没。呣,放心吧,一定会愈合的。” 她坚持拿过来仔细看了看。手背上还结着几个小圆痂,其中一个颜色淡些的也 特别厚些,周围还有红肿,想必是那颗虎牙的杰作。 “为什么要去那么个地方工作?” “不是你说的,没有足够的才华,就像个家庭妇女喜欢织毛衣,我一直在找最 适合我干的事。这下找到了。” “最适合你?” “呣,起码适合我的智力水平。你不是觉得我傻吗?” “真是,这话说的。” 朱陶嗔怪地摇摇头。那个国企老总当然已经不用提了,换不换工作其实也不是 那么要紧。要离开餐馆的时候,朱陶还是没忍住,问道: “那个人——” “这个以后就不要再问了。”她口气立刻严肃起来,“我想说的时候自然会跟 你说。原来妈妈生病的时候,我用不着向她汇报,对姐姐,我好像就必须汇报。我 不想这样。” 听到这番话,朱陶虽然心里不好受,可也如释重负了。 休息室里的咖啡壶一整天都是冷的,午饭时微波炉也不再叮咚叮咚一声接一声 地响。从新年到春节这段日子,公司里虽然到处贴着各种大红的“福”字,却一天 天清冷下去。员工买好火车票或飞机票纷纷离开北京,连北京籍的,包括匹特,也 在新年后一个星期就开始陆续告假。 上班的具体事务少了,难得的可以对着大玻璃窗长时间地发呆。营养品市场似 乎越来越缺少存在逻辑,国际上本来对营养品也没做出过确定的结论。它们似乎永 远是一副自生自灭的状态,必须存在,可不存在也无所谓。父母都走了,对于朱陶 来说,带走的是最直接的动力。假如只是安慰自己,朱陶需要一种更实在的劳动。 比如,到山里开一家养老院,或者开一家素食餐厅。这样想着,倒真有点羡慕妹妹, 有一个会织毛衣的手艺。 她果然出门了,手机又进入“不在服务区”状态。不知会去哪里,和谁在一起? 朱陶从办公室出来,走进马路对面的电影城。直到灯光熄灭,整个观众席仍只 有她一个人。戴上3D眼镜,却无论如何也不能进入情景。太浪费了,她总觉得应该 起身告诉放映室停下来算了。 中午看电影,有一个意想不到的坏处,从影院出来天光太亮,好像在暗房里的 底片瞬间遭到曝光,心脏立刻产生一种纯生理的刺痛。小时候带妹妹看露天电影, 天色就是时刻表,一定要等天完全黑了,银幕才会亮起来。然后那一夜她还会继续 做跟那个电影有关的梦。难怪那些电影至今记忆犹新呢。 上次看电影是一年前的一个深夜,也是新年前后,跟关飞在靠近东三环的一家 汽车影院看《一代宗师》。那天下班了,他没走。等她锁门出来,他提议去牛街吃 涮羊肉,她答应了。他们先分别开车,她把车停到自己家楼下,再坐上他的车。餐 馆等位的队很长,等了一个小时才终于吃上。然后他提议去汽车影院看电影,她又 答应了。外面西北风飕飕地刮,车里的温度却很适宜。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蓦然回首,朱总就在灯火阑珊处啊。” 在大雪天里立志不嫁,的确有几分像一团冰坨的她,只是她心里没有刺热地有 过谁。并不像妹妹说的,她强迫过自己没有谁,其实就是没有过。看一眼身边的关 飞,她倒是想过,不知道到了更年期的时候,会不会后悔。可是又有什么可后悔的 呢,他在饭桌上好像说了很多,其实什么也没说过,或者就是她什么都没听懂过。 那跟没说也没什么不同了吧。银幕暗淡下去以后,她仍戴着耳机在车里坐着。要不 是工作人员来敲车窗,很想就在那儿坐到天亮。 可是不想回家,于是关飞把车开上了三环,靠在马路外侧兜了整整一圈,然后 又兜上四环,之后又兜上五环。 “要是能这么一直开下去多好。” “千峰孤独外,片雨一更中。” 每次她说一句实在话,他都用一首诗回复过来。北京冬天的夜已不像她小时候 那么黑,随便走几步就碰到一处工地,白晃晃的大灯亮得晃眼。兜了几圈,她说: “送我回家吧。” 他把车开进她家的那条小路。她在楼下买了两副煎饼果子,两个人坐在车里吃 完,她上楼洗澡,然后开上自己的车到医院去看母亲。 原来的家,妹妹一定换了新锁吧。好像她一搬出来,那个家就没有她的份儿了, 连回去收拾东西的机会妹妹都没给她留。 “干吗呢?” “店里呢。” “店里干吗呢?” “发呆呢。” “我去看看你?” “现在吗?来吧。” 谈谈的花店在写字楼最不起眼的那个把角上,可是把角再不起眼,无论从哪个 方向走过去,都立刻可以看见门上挂着的“昙花”银字招牌。其实没什么风水头脑, 凭的也是妹妹说的本能,可是妹妹从来没赞美过她。朱陶只能自己为自己暗暗叫声 好,看见“昙花”两个字,却又不免有种不祥之感。 推门进去,果然吃了一惊。店里弥漫着热烘烘的气味,完全没有了往常那种冷 水浸泡出来的清香。没有客人,花也只剩了几把,堆在地上的水盆里。谈谈正在柜 台后面打电话。很久没来,店面似乎小了很多,柜台后面添了两个黑乎乎的大家伙, 看着像烤箱,又不敢确认,另外半面还延伸出一个长条操作台。看见她,谈谈忙指 指窗边的小圆桌。 微弱的阳光斜着照在白色镂空的绣花桌布上,桌上一个黑色浅漆盘里摆着三种 切成方糖大小的点心,被很薄的阳光照耀着,幽幽地释放着某种特别温馨甜蜜的味 道。一旁的钩织布面椅子座位还呈现着凹陷状态,想必谈谈刚才就是坐在上面发的 呆。 朱陶拿起桌上的牙签,先插起其中一块黄色的点心。应该是起司面包,可是里 面却有细碎的颗粒,口感也更凉滑。另外一种巧克力颜色的,像是提拉米苏,却在 中间夹了一层黏黏的绿——不知该怎么形容的东西。她感觉自己太需要一点甜蜜味 道的慰藉了,正要插起第三种,谈谈挂了电话,走过来。 “马上就过年了,你这儿怎么这么冷清?” “这一年差不多都这样,我不打算做了。” “那就把房子租出去吧。” “不租,我打算改点心铺啦。” 朱陶立刻瞪大了眼睛。 “怎么,不够好吃?” 谈谈插起第三种点心放进朱陶嘴里。 朱陶愣了片刻,才终于反应过来。一股暖流瞬间从嗓子眼流进胃里,她一把搂 住她。 “没白疼你。” 这是新的一年她得到的第一个好消息了吧,而且那么出乎意料。笑着笑着,鼻 头就有些发酸。世上之所以必须有女朋友这种关系,大概就像食物里必须有甜品这 个种类一样。 “这里面都是什么呀?” “都是好东西,我花了一年的时间才研究出来的配方。” “一年?怎么我一点都不知道?” “你的这一年……我哪还忍心跟你唠叨。想着等全都准备好再告诉你,给你个 惊喜。” “真惊着了。这个紫红色肯定是玫瑰花,绿的呢?” “鲜豌豆沙,不过加了特别的可可粉。” “这些一粒儿一粒儿的——” “花生、榛子、核桃、杏仁碎。花生补血,榛子补气,核桃补脑,杏仁补心, 都是最好的坚果。我那年在荷兰住的就是榛子树,荷兰最古老的一棵榛子树,树皮 黑得跟岩石差不多了。” 等等,她突然想起来,那天在“隐”最后吃的那个大蛋糕,应该也是她的手艺。 “真好。” 用机器轻轻打过的各种坚果碎,因为怕打黏,最后都是谈谈手工碾成屑的。比 自己任何一种营养品都好,因为都看得见、嚼得到。 “我把公司关了,跟你干吧。” “别,一起干得吵架了。你还是给我留点能让你惊喜的空间比较好。” 谈谈拉着她锁上店门,好像下一秒钟,她们就兴致勃勃地来到了三里屯。把车 停在体育场东门对面的一条小马路上,带着她七拐八拐拐到一栋大楼的后面,推开 一扇很不起眼的小门。进屋后她站在一截楼梯旁朝上面阁楼喊了一声,立刻有人咚 咚咚跑过来探头下来。 “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要是不看脸,完全想不到说话的是个三十几岁的白人女性。 “你订的包装盒对吧?” “对,‘瘾’,上瘾的‘瘾’,Y , I, N. ” “我先生昨天没通知你吗,工人都回家过年了,他自己做也要过了元宵节你才 可以取货,而且要去新地址取。” “知道,他告诉我了。今天就是带朋友来看看你们的机器。” “那随便看,有问题叫我。” “好的好的,你忙吧,不用管我们哎。” 那间店面不大,比她们的花店还小一点。一楼的屋顶差不多只有一人高,二层 的阁楼显然也是生生做出来的。在这个越来越大的城市里,只有挤才能挤出合乎自 己心意的空间吧,不管你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还是从纽约、柏林、日内瓦或者开 普敦来的外国人。 靠在窗户边一左一右落地摆着两台黑乎乎笨重的机器,谈谈一边拿起柜台上一 沓纸样递给朱陶,一边走到机器旁亲热地抚摸起来。 “手工压印,知道为什么漂亮吗?” “为什么?” 纸样上的印字,印在至少十层纸板上,无论字大小,都像刀刻一样凹凸清晰, 闭眼摸,你感觉一下,是不是能摸到工人的手劲儿?这一笔劲儿大了,估计是刚刚 吃饱饭;这一笔歪了一点点,多半是饿的。上次包金橘的纸袋就是从这台黑乎乎的 机器上下来的,而且是她亲眼看着出来的,就好像亲手从母牛乳房里挤出牛奶一样, 虽然感觉有危险,还是会觉得有种特别的香味。所以,以后点心铺的包装盒还要拜 托这两台老机器哪。谈谈说着,两眼开始放空,好像又悄悄转入了发呆模式。 朱陶突然下意识地觉得,除了这两台老古董机器,这家店应该还有其他什么让 她着迷的东西。她走至柜台,看见上面的两沓名片,顺手分别取下一张。“乔爱米”, 应该就是刚才那个白人女子吧。另一张名片,她发现,赫然用英文写着“Alexander X. Qiao ”。 “你怎么找到这家工作室的?”回家的路上,朱陶悄声问。 “还用找,他一直都在哎。没看出来吗?” 他的店是琜琜给设计的,新店也是。原来只有朱陶不知道。 店开了两年了,房价每半年就涨一次,已经死扛了一年。 “没事哒,网上接单嘛,随便找个工作室就可以了。” 朱陶更想知道,他什么时候换的这个太太。 “五年了。你肯定想知道为什么吧?哎,好像是从监狱出来,他就再没有过性 生活,不是不想,是不能。碰到这个爱米才正常了。” “换你也不行么?” “是我不行。一想到他拿我做过交换,就觉得气馁。” 最终,这个交换还不是也让他气馁了吧。所以,为了迎接花店变身点心铺的硬 仗,谈谈过两天要带父母去北海道玩一圈,好好吃几条大马哈鱼,元宵节过后才能 精神抖擞地开工。 “顺利的话,五一前我们就开业。” 她抑扬顿挫的声音显得格外动人,就像朱陶车里无限循环的《哥德堡变奏曲》。 她想象她当年住在那棵榛子树上的样子,一定头发很长,像吉卜赛人一样穿着粗布 长裙,裹着她丰满的胸脯。饿的时候,会抓几颗生榛子果吃么?那棵树有香味儿么? 一定有音乐陪伴吧,旋律随时可以清晰起来,也可以永远存在背景里。 “有时候,真的觉得我们可以完全不需要那些男人哎。” 话虽如此,到农历二十九的晚上,妹妹仍然没有任何消息,朱陶突然心神不宁, 不安中还是把电话拨给了关飞。 “我回老家了。” 听筒里传来零星的鞭炮声。 “喔,是乡下么?这会儿就放炮了。” “对,在五台山脚下。” 他的语气里透着特别的明朗和畅快,那边的天好像都比她这里高。 “有老家的人真让人羡慕。” “那你也过来吧,又不远,从你那儿开车最多三个小时。” “是么,我想想。” “别想啦,踩脚油门麻利儿地过来。” 突然感觉这个前下属男人一定是听出了她语气里的凄凉,她还不想这么快就这 样,说什么也要挣扎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