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回北京的路上几乎没见到另外一辆车。 大年初一,按照风俗,人们应该一整天都待在家里不出门。这是一年当中唯一 能得到这种待遇的一天。即使由于特别的原因一定要出门,这会儿也还没到起床的 时间。 想不到,新年的第一天,朱陶就又钻到了一个大大的空子。 高速路边根据日出日落光照度自动调节的路灯,一片一片自动熄灭着。虽然还 没有看到太阳,但她知道它应该就在她的前方。 这么多年,她的生活其实就像一个接着一个的空当,太姥姥和姥姥生病的空当, 母亲和姥姥生病的空当,现在大概正是自己被遗传基因打败前的空当,也可能将是 她最后一个健康自在的空当……虽然长短不一,却总是不断,不是这样就是那样, 不是好的也总有坏的。 太阳一点点升起来,终于出现在挡风前窗的左上角了。昨天积了一天的雪开始 融化,高速路面好像被清洗过一样,格外干净而且湿润。 妹妹又何尝不是如此。 从基因上讲,她们可能原本就是一个人,她所经历的她一定都经历过,她没经 历的,她也替她经历了。她们一定都对那个遗传基因恐惧过,也肯定都对它心存侥 幸过。她们分别偷取人生的空隙,而且相当努力。也许能偷到长点的,也许只是转 瞬即逝。说起努力,妹妹当然比她更努力,她会织毛衣,可以把那些短的空隙拉长, 把长的空隙缩短。既然如此,下辈子她们只须托生在一个基因好的家庭里,生下来 就可以从容地遇到那个合适的人,恋爱,结婚,生孩子。不需要跑得那么快,也不 需要手伸得那么长。 那个该死的编了一堆谎话的老方,等他回来一定让他立刻滚出公司。这么想着, 她哼地笑了一下,估计他也没有勇气再来公司了吧。虽然仍然不能理解他怎么能编 织那样的谎话,而且编得那么生动,可是,要为自己找一个缝隙的时候,他显然比 她们辛苦多了。 三天以后,朱琜终于有了回音。她正在从花莲开往垦丁的火车上。 “没什么事儿,好好玩儿吧。元宵节我们一起过,给你包元宵。” “哦,姐姐还会包元宵?” “是啊,我还要给你更多惊喜呢。你的手怎么样了,完全愈合了么?” “好像——还没。” “不过,肯定不会不愈合的。” 十分钟过后,她的短信又跳过来。 “喂!事先说好,不要被我下面的话感动啊。因为小时候,每年春节爸爸妈妈 都会送我们一件新衣服,今年,我也给你准备了一件。放在妈妈的大衣柜里了。是 我先前给老欧织的毛衣,早就不打算给他了,一直想等到哪个春节送给你。” “不会吧,在你眼里,姐姐的身材会跟老欧一样吗?” “你本来就高大威猛嘛,不要不愿意承认。” “还是你留着吧。等吃你喜糖的时候,我替你交给那个人。” 妹妹又沉默了一会儿,先发来一个流泪的表情,随即说: “不知道会不会让你失望啊,这辈子可能不能让你吃上了吧。” 朱陶的眼睛模糊了。 “能,当然能了。” 破五那天她开车回过去那个家。 还在假期里,从东到西一路畅通,不到半小时就到了楼下。 电梯里照旧贴着倒头的“福”字,楼道刚刚粉刷一白的墙壁上又已经密密麻麻 地盖满了“疏通水道”、“空调拆装加氟”的小广告戳。 妹妹也换了密码锁,跟她一样,也是六个数字再加一个星号键。 一进门还是鞋柜,位置没变,矮了一些,长了一些。 柜面上有层厚厚的浮土,想必妹妹走了有一阵了。她拿出纸巾,拂了一下,灰 飞起来窜进鼻孔。她憋了一下,还是打了个响亮的喷嚏。从前,母亲右手好的时候, 总是攥着一块抹布,走到哪儿就擦拭到哪儿,家里永远一尘不染。这样的日子直到 她右手手指再也无法伸直为止。 她小心翼翼地走进去,客厅果然比以前敞亮多了。那排隐形橱柜如果不细看, 真的就像墙面一样隐秘。她轻轻打开一扇门,看见里面码放整齐的几排布盒,布盒 里盛着一卷卷或一捆捆毛线。布盒外面都有个透明的标签插兜,上面标注着品牌、 颜色、质地和产地。有土耳其的、英国的、德国的,还有澳大利亚、新西兰的。另 外一扇门里整齐地摞放着织好的毛衣,应该有几十件了吧,按照薄厚分开,有的她 见过,也有很多没见过。每一件袖口处都用彩色的塑料别针挂着一个布制文件夹, 里面有一张带细小方格的毛衣图案专业设计表,还有一张工作清单,详细地记录着 尺寸,毛线品牌和用料量,完成的时间,以及一个神秘的数字。那个数字,朱陶想, 应该是那个人的年龄吧。 “毫无规律可循。” 从一九九六年她大学毕业那年开始,一直到最近那件黛绿色毛衣,这个标注的 数字完全随意地跳跃着。 她走进那个被谈谈极力夸赞的阳光房,看见正中间那只浴缸。 一头高,一头低些,像两个芭蕾舞演员穿着黄得耀眼的白虎鞋,背对背轻盈地 抬着它立在那里。不过谈谈没注意到,浴缸上方有条轨道,在轨道的顶端垂着一条 木白色浴帘。 从阳光房的一侧可以看见楼下那个院子。院子里的小花园还残留着一堆一堆脏 兮兮的积雪。秋千上趴着两只猫,背上晒着太阳。 阳光房的另一头隐藏着一扇白门。是通向父母卧室的那扇门。整个公寓,只有 这一间屋还有门了。她轻轻扭开把手,阳光好像跟着她从大门斜着照进去,照在父 母那张双人床上,最后停留在床头父母那张合影上。都在笑着,那是记忆里他们最 幸福最健康的一段时间了吧。姥姥刚刚去世,母亲还没开始生病,父亲还像牛一样 能吃能睡,健步如飞。那段日子很短,只有四年。 床头的另一侧,挂着那幅不动金刚缂丝佛像,已经镶在玻璃镜框里了。虽然摸 不到针脚,可是好像能感觉到她带着沉香气味的呼吸。 妹妹得到的,当然从来都是比她好的。看来,她仍然只能是脚下的那只尸体了 吧。 房间里其他一切都没变。那只大衣柜仍然立在墙角。她走过去,轻轻拉开,在 最下面一层找到妹妹说的那件毛衣。烟红色,妹妹当年最喜欢的颜色。那个老欧, 应该也是所有这些男人里她最喜欢的一个吧。毛衣非常重,掂一掂,估计有四五斤, 前前后后织满了扭过来扭过去的大花纹。妹妹那时候多么不惜力,多么实心眼儿啊。 她把两只袖子抖搂开,一股樟脑的味道立即窜了出来。从头上套下,再把胳膊 伸进去。的确没她想象的那么大,除了有点宽,长短竟然几乎合适。 想不到自己真的像妹妹说的高大威猛啊。 她在镜子里看着自己,轻轻转过身去,突然在左腋下发现一个小小的破洞。 “是衣鱼干的吧。” 小时候每次从樟木箱子里拿出换季衣服,如果发现有被虫子咬坏的破洞,母亲 都会这么说。 什么事都锱铢必较、睚眦必报的母亲,对衣鱼却很宽容。 母亲站在方凳上,往那只深口的箱子里每放进一层衣服,就会撒上一层白白的 樟脑丸。衣鱼是趁着我们不开箱子的时候,才爬出来祸害我们衣服的害虫。 她哈哈笑着说:“真不容易,樟脑丸四面埋伏,它们还能觅到吃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