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队长的三闺女清水被人睡了。这个消息比秋天更快地袭击了八十年代初的张家 湾村。这个仅有上百人口的鲁西北的小村子突然像噤了口的知了,社员们面对突然 而来的秋天早早关紧了屋门。如同锅盖关不住鼎沸的蒸汽,紧闭的大门也关不住社 员们的紧张和兴奋。张家湾村,一股看不见的暗流在涌动。 最先知道这个消息的是张小草,她在当天早晨去队长大干巴家串门时,从大干 巴两口子拉长的脸上和清水有点儿笨重的腰身上看出了这个秘密。这个可不是一般 的秘密!张小草捂紧了张大的嘴巴,晃动着两片肥臀,勉强走出了大干巴的角门。 出了队长的门,她急急慌慌地拐出队长的夹伙道,到了后道湾边上的炮弹家。 这回,她没有像往日里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地吵叫着往里闯,而是站在炮弹家门口, 像只企鹅似的扎煞着胳膊,前后左右地张望了一下,然后才一溜小跑进了炮弹的院 里,一下子撞开炮弹家的屋门,反手将门关紧,倚在门板上直喘粗气。炮弹两口子 都在家,一看张小草这反常的举动,正在吃饭的两口子不禁都把嘴巴和眼睛张得大 大的。炮弹家嗷了一嗓子:“你这是怎么了?发神经了……”张小草摇头晃脑地示 意她别嚷。这才来到跟前,拉了一只杌子头坐下,她伸长了脖子,说:“你们知道 吧,大干巴的三闺女清水……” 炮弹家眨巴着眼:“啊,知道啊,水。” “嗨!你别打岔。就是那个水,被那个了……” 炮弹两口子的眼睛瞪得更大了。“那个了?”水被“那个了”!“就是那个长 得最俊的老三?”炮弹两口子迅速交换了一下眼神儿,一根还未来得及咀嚼的咸菜 惊讶地翘在炮弹的嘴角。张小草加快了上下服皮碰撞的次数。炮弹愣了半晌,啪地 把筷子往桌上一拍:“我操!谁干的!?炮弹家的压低了语气叫道:”祖宗…… “炮弹两口子都不吃饭了,炮弹家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嘟囔:可怜清水那孩子,唉, 怎么办呢?出了炮弹家,张小草又如法炮制地来到了村东头机关枪家。这个消息同 样使机关枪两口子感到震惊。在他们看来,虽然清水那孩子是队长家的孩子,可跟 队长家其他的孩子不一样,不那么清高,见了面还说话,那丫头嘴可甜呢。可挺懂 事的孩子怎么会办这样不开眼的事儿? 张家湾陷入了前所来有的紧张而又神秘的气氛当中,走在大道上,人们碰碰眼 神就走开,走在夹伙道里撞个对面,打招呼都有点虚情假意地喧哗,然后低声交换 几句像蚂蚁那样互相迅速碰一下触角就分开。 秋天提前降临了。 清水缩在炕头上,用棉被将自己裹了个风雨不透,抱成了一团,她感到特别的 冷。夏天快过完了,外面还有零零落落的蝉声。她比较喜欢知了,特别是每天晚上 可以和小涛子去抓知了鬼,回到家可以炸着吃,特别香,爹娘和弟妹都爱吃。她和 小涛子一晚上能逮百十个呢。可她现在非常怕知了,怕它发出的声音,它好像真的 什么都知道,而且它正在把它的“知道”宣扬出去。 水的肚子把她“出卖”了。水不知道肚子怎么会变成这样,她只知道自己近来 身体越来越笨重,老是吃不饱,而且还老是闹胃病、吐酸水。后来它竟然像气球一 样鼓了起来。任凭她怎么用布绷,都不顶用,如今再也无法掩饰,难道自己是真的 怀孕了?那可真是太丢人了。怎么办呢?水被棉被紧紧地拥抱着,歪在墙角发呆, 她找不到更好的解决办法。面对这一突如其来的事件,她显然没有足够的心理准备。 生过九个孩子的大干巴女人首先发现了清水的不对劲,并意识到问题的严重。 夜里,栽歪在炕上,她睡不着了,大干巴来了“性致”,她也不肯把自己铺到炕上。 可能要坏事?大干巴女人想着想着便脱口而出。多年来的政治敏感性让大干巴一下 坐了起来,“坏事?嘛个要坏事,你说……”大干巴女人这才把水的不对劲给大干 巴说。大干巴打了个寒战,披上衣服点了一支烟,蹲在炕头上和女人研究这个问题 :“你的意思是说,水可能怀孕了?”大干巴女人说:“现在可能要把可能去掉了。” 大干巴不吱声,烟火一下子亮到了多半截。大干巴被呛得剧烈地咳嗽起来。最后, 大干巴像开会下决定一样,你的意思也就是说水确实怀孕了。那也只有这么办了。 你去跟水说吧,问问她到底是谁,哪个混蛋敢动我大干巴的闺女,也不撒泡尿看看 自己是嘛身份。大干巴把烟把儿在炕沿儿的砖上狠劲地捻了下去。一定要问出是谁 来! 一想到要去跟水面对面地交流,大干巴女人心里就特别烦。说实话,她打心眼 儿里不喜欢这个老三,她平时爱跟大干巴耍贫嘴,善于卖弄,自以为是。其实这些 也都没什么,小孩子嘛,天性。但就是她那份傲气和清高,让人怎么看都不舒服。 别的孩子,大干巴女人要是骂上一通,只有一边偷哭的份儿,而这个清水虽然也是 要走开暗地里撒气去,可她临走前总是用那种怨且恨的眼神向你注目至少一分钟, 看得你心神不宁。每次大干巴女人总是大吼着:“怎么,不服气啊!还反了你这个 小妖精,贱货。滚!”大干巴女人知道,自己是有点虚张声势,以此掩饰来自内心 深处的一丝躁动与不安。 今天与水的对话是至关重要的。大干巴女人面对这样一个尴尬的问题,她也不 知道该如何开始才能打开清水的心。她知道,作为一个女人最重视的就是自己的声 誉,没有任何生育方面经验的水现在肯定处在不安当中,她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个 问题……正琢磨着,大干巴女人就推门进了水的房间,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怎么 这么快就进来了,还没有想好。“娘!”缩在屋角的清水小猫似的叫了一声,算是 打过招呼了。 大干巴女人尽量往清水身边坐,她没有笑,但也没绷脸,她轻声问:“水,这 段时间,你的身体怎么样?” 清水紧了紧棉被,往墙角又靠了靠,说:“没事啊,挺好啊。” “挺好,你捂个棉被干吗?”大干巴女人干脆脱了鞋上了炕,她径直坐到了水 的身边,她看着水暗淡的脸色说,“你最近心神不宁,你想见的东西它不来,你不 想得到的东西,它却来了不走……水,你也是娘心头掉下来的肉,娘跟你一样都是 女人,娘生了九个孩子了,做女人所经历的娘都经历了,你有什么事,跟娘说,娘 给你想办法……” 清水看着大干巴女人,感到她真的发生了一些变化,而且自己也确实需要有人 能为自己想个办法:“娘,俺……的那个已经好几个月没来了。可能是……怀孕了。” 大干巴女人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她把腚往前又挪了挪,跟水又近了一点儿: “傻孩子,当时怎么不避着点儿,吃个药什么的,弄到最后,还得自己受罪啊。” 一听这话,清水一下子哭了起来,多少天来的担惊受怕和委屈,全都一泻而下。 大干巴女人上前搂住水,让她趴在自己的怀里。水搂着娘的脖子又哭了半天,她感 到自己从来没有这么放松过,从来没有哭得这么痛快过,她很快便原谅了娘以前所 有的不是。大干巴女人轻轻地拍着水,就像拍着她三四岁的时候。拍着拍着,大干 巴女人就开始真的心疼起来。“跟娘说,是谁啊?” “是小涛子!就两次,没想到……再说我……” 大干巴女人当然知道小涛子的家庭状况,很小时就没有了爹,由他娘拉扯着, 家里一清二白的,就是好好的也不能让清水嫁给他。可现在不行了,得跟大干巴好 好商量一下。“能。等以后有时间,咱托个媒。”大干巴女人只能这样先安慰一下 水。 “娘,俺是不是办了一件很丢人的事儿?” “是啊,所以到明天,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先把手术做了。娘陪你去。” 水擦干眼泪点了点头。大干巴女人掩上门出去了。 一开始听说水怀孕了,小涛子还不相信,以为是大家吃饱了没事瞎说。不过后 来又感到这事,好像不会是假的。“我要当爸爸啦!”他一下子跳了起来。可很快, 小涛子就蔫了,水该怎么办呢?她肯定特别难过,特别害怕,这孩子也保不住。这 天放学回到家里,小涛子直挺挺地跪下了:“娘,俺干了坏事!” 小涛子他娘感到莫名其妙:“起来说。” 小涛子说:“不,就跪着说。村里都传着队长的三闺女被人睡了,那人就是我 ……俺怕要给娘惹麻烦。” 小涛子他娘坐在那里想了好久,最后说:“这事你已知错,这种错事没有什么 好办法可以挽救,唯一希望队长家能放过你。” “我想去看看水?” “不行,不能去。等吧。等水来找你。”小涛子他娘说完这几句话拄着一根木 棍到里屋去了。 当天晚上,大干巴女人把情况都跟大干巴学了舌,大干巴气得脸色发青,一拳 下去差点没把里屋的八仙桌砸趴下。八仙桌晃了两晃没趴下,可大干巴的手背却破 损了几处。大干巴跟女人商量,明天先领清水去县里,把她身上弄利索了,然后, 再想办法收拾小涛子这个不开眼的东西。大干巴还格外嘱咐女人千万要小心不要走 露风声。 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处理完,大干巴躺在炕上辗转反侧,就是无法合眼,这 上下眼皮间就像支上了弹簧,任凭他使多大的劲儿,也没法拢在一块儿,最后,大 干巴干脆不睡了,他披上衣服,沏上一壶茶,点上一支烟,边吸边喝。大干巴女人 歪在炕上看了一眼大干巴,没吱声,一翻身睡了。 大干巴望着窗外,夜色是一种令人炫目的蓝,星光是醉人的黄,他突然发现自 己很久没有看清夜色了,他好像从来没注意到夜竟然也会这般可爱。他坐在八仙桌 前,用左手按了按自己的心,于是心便往下沉了沉,好像更安稳了。大干巴感到自 己仿佛溶化了,进入了一种如梦如幻的境界。一个女人悄悄地站到了大干巴的面前, 大干巴的眼神一晃,刷地出了一身冷汗。等他再抬头看时,那女人却不见了。大干 巴骂了一句:“他娘的,见鬼了……”说完,又点燃一支烟,猛吸了一口,镇定了 一下心神。他知道那个女人是谁。 他曾经发疯似的爱着这个女人。她那时可真是村里的一枝花,而自己则是名副 其实的豆腐渣,除了一肚子馊墨水,真个是什么都没有,两间破土房,下雨还漏。 可是人格应该是平等的,大干巴觉得自己应当有追求幸福的权利和自由,于是他开 始写情诗了,每首的题目都是——送给村里最俊的姑娘。至今他还记得第一首的内 容: 啊 美丽的姑娘 你就是那天上的月亮 我每天晚上都在把你仰望 你能否倾斜一下你的玉轮 走进我那简陋的土坯房 十多封情书送出去了,他送出了足有十个太平洋那么多的惊涛骇浪般的感情, 可姑娘那儿却波澜不惊,没一点儿动静。村里却炸了营。到处流传着他的情诗,甚 至连六七岁的孩子都把他的情诗当成了童谣,他们张开双臂,摇头晃脑,背得抑扬 顿挫,有滋有味儿,有一些跟大干巴差不多大的小伙子们便当着大干巴的面开始满 怀深情地“朗诵”。弄得大干巴夹着脑袋过了好几个月,甭提那个尴尬了。后来, 经人打听,那个“村里最俊的姑娘”竟然是个睁眼瞎,不识字,每次收到他的信, 她都拿着找人念,找人解释,最后给大干巴的评语是“一个酸秀才,成不了什么事 儿,嫁人也不嫁他”。这场爱情的独角戏唱得真是没有意思,有情也只能放在肚子 里了。这下,大干巴只好草草收场。后来,那姑娘嫁给了一个比大干巴大五六岁的 男人,据说那人非常强壮,家里有四间好房。然而,这个非常强壮的男人却在一次 出河工时突发急病死在了工地上,可怜这个“全村最俊的姑娘”立马成了寡妇,一 个人拉扯着一个仅两三岁的小男孩,艰难度日。那个小男孩就是三闺女清水的小学 同班同学小涛子。 大干巴没办法摆平这个天平。一边是旧日情人的儿子,一边是自己的亲生女儿, 而她已经失去了生命当中的一个男人,如果再让她失去或者短暂失去最爱的最后一 个男人,这个女人的命运该会多么悲惨? 昏昏沉沉中,大干巴似乎睡着了,又好像还在入神地思索。当烟把儿灼痛了他 的手指,他才又回到了现实当中。这时,天已经亮了。今天,水就要去做手术了。 大干巴不禁心头一阵颤抖。他猛然在心中做了一个决定:就这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