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天刚蒙蒙亮,清水就缩在自家的牛车上,大干巴女人颇为利索地弄了两床棉被 堆在上面;水藏在里面什么都看不出来。水大气不敢喘,一颗心怦怦直跳,无论如 何也按捺不住。水非常害怕,可是她又盼望着能有人将自己身上这看不清的枷锁除 掉,从此后可以更加自由,可以能在人前抬得起头来……水在棉被当中天旋地转地 过了约有一个多小时,大干巴女人说:到了。水从棉被当中钻了出来,拼命地呼吸 了一下新鲜空气。然后下了牛车,等大干巴女人拴好牛,低着头跟着大干巴女人进 了医院,过了一个门又一个门,很多道门过去了,大干巴女人在一扇贴着妇科的白 门前停下了。进去以后,一位戴着口罩的医生问:看什么病?大干巴女人指着清水 说:给她做流产。 那医生面无表情地问:几个月了? 大干巴女人说:三个多月了。 好吧。交上钱去。那医生麻利地开好一张单子,递给大干巴女人。侧过头来打 量了一下清水,示意她:你到(白布帘)后边等着。 一会儿,医生就来到白布帘后边。仍然是面无表情:脱裤子。 都脱? 都脱。 水觉得自己成了待宰的羔羊,要扒皮还是要开膛,那只有人家说了算。没有办 法不听,只能这样。于是,清水脱去下边的衣裤,一阵浓烈的寒意立即将她包围了。 她哆嗦着倒吸了一口冷气。又在那医生的示意下,爬到了一只可以将两只腿举起来 的床上。水的双腿没有办法不张开。她处于一种极端的不由自主的状态下,她想把 自己仅有的女人的隐私藏得更深一些,可是一盏亮得刺目的灯,让她的身体更加坦 白,更加直接。水变得有些麻木了。她只有静静地等待着。 一阵器械叮当作响的声音。然后医生戴上了一只透明的手套,用手在水的腹部 按了按,将手指探进里面试了试。 有人把水的两条腿分得更开了,水感到有一只冰冷的东西从自己的阴道长驱直 入,冰得她直吸凉气儿。她觉得好像快要死掉了。没法动,没法出声音。 下来吧。那医生依然面无表情。 完了? 完了。 水穿好衣服,接过大干巴女人递过来的卫生纸垫上。专门走到那只垃圾桶旁边, 仔细地看了两眼。那是比拇指稍大的血淋淋的一团。那是我的儿子或女儿,水暗自 想。她心里很疼。她杀死了他(她)。他(她)可能很漂亮、很可爱,也许会特别 捣蛋…… 出了医院的大门,水又被埋进棉被里,晃晃悠悠地回到了家中。 大干巴没出门,一见娘儿俩回来了,他立即迎上前来。大干巴女人冲着他点了 点头。大干巴吁了一口气,又问路上碰见人了没,大干巴女人加重语气说,放心, 没碰见熟人。 一块最大的心病去除了。大干巴两口子晚上对瞪着眼儿都像大病初愈,无力、 放松、懒散。大干巴女人用脚尖儿碰了碰大干巴:“又在瞎琢磨嘛啦?” 大干巴忽的一下坐了起来:“我要告小涛子强奸罪!” “你慢着点儿。”大干巴女人也坐了起来。“你要是告小涛子强奸罪,那水的 情况等于不打自招。” “怪不得我今天出门儿,看到大家伙的眼神都不对劲儿,多少有那么点闪烁, 还有点说不清的味儿。是不是有人已经知道了水的事儿?” “那天早晨,张小草来过,走的时候,她有点不正常。这个女人就是爱说。” “不行,我得想办法把小涛子抓起来。” 水倚在窗外,将大干巴两口子的对话全都听见了。她不敢相信这就是自己的爹 说出的话,她更不敢想象如果这一切变成真的,会出现一个什么样的后果。她扭转 身,稍微活动一下被秋风吹得发僵的身体,然后踮起脚尖,悄悄地回房了。 大姐、二姐已经睡了。水拉过被盖上。水的眼睛闪闪发光。她的两眼一直睁着。 我一定要救小涛子!这句话在水的心里盘旋了很久,不肯落下。水终于睡着了。 第二天一大早,清水透过窗户看了一眼爹娘,他们还没起床。清水悄悄地打开 角门,像逃跑一样冲出了家门,她三绕两绕,就跑到了村东头学校的前边。这是小 涛子的家。清水急促地敲响了小涛子的后吊窗。里面很快传出了小涛子那熟悉的声 音:“谁呀……” “我。水!快开门。” 一听是水,小涛子连忙到前边打开角门,把水迎了进去。 水没来得及坐下,便着急地对小涛子说:“小涛子,你快走吧。俺爹他非要告 你,这就让公安局的来抓你!你快跑吧。” 说完水就要走,小涛子上前一把抓住水的胳膊:“你是不是有了俺的孩子?” “是。可是他已经死了……” 水头也没回便挣脱了小涛子。 小涛子说:“你放心,俺不跑也不躲,咱们当初是自愿的。你等着我,我一定 会娶你的!” 清水已经走到了角门,她回头又看了一眼小涛子,好像隔着一层烟雾缭绕的玉 米地,很多摇曳的玉米的手臂像是招手又像是作别…… 当天下午,天快黑的时候,小涛子被县里的警车带走了。整个张家湾村陷入了 动荡不安当中。好几天过去了,人们只要一到夜里,就会听到警笛声,甚至连月光 和星光都变成了警灯的颜色,一种魔幻般的蓝,不停地转啊转啊,转得张家湾村民 的脑袋都大了。他们晚上不敢出门,怕被警车带走,他们不敢做梦,主要的是怕梦 见被抓进去挨“黑皮鞭”。(据说有这样的小黑屋,只见皮鞭到处飞,不见人,挨 了揍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有叫娘的份儿。)这下,张家湾村民的门关得更严实 了,晚上有人叫门,也是隔着门说完事赶紧走人。张家湾村被一种非常可怕的恐惧 笼罩着。 张小草吓得不敢串门了,呆在家里一连好几天没敢出门。这倒也好,省得又去 到处散布“小广播”。炮弹家两口子窝在家里,把嗓门压得比自家的门槛还低。晚 上,早早地关上角门和屋门,炮弹家两口子躲在被窝里就开始嘀咕,小涛子这孩子 不错呀,怎么突然犯了事?炮弹说:“这谁知道,人心隔肚皮,谁知这小子是不是 心里坏?”炮弹捏了一下女人说:“听说进去以后,先打。”炮弹家一哆嗦:“别 说得那么吓人……好了好了……睡觉。” 小涛子被县里的警车带走的当天晚上,大干巴被小涛子的娘堵在了湾边上。这 个“当年最俊的姑娘”仍然风韵犹存。这些年拉扯孩子的辛苦没有增加她脸上的皱 纹,没有改变她身体的曲线。她一脸的不动声色,使得她在夜色中更加庄重,更加 迷人。 一开始,大干巴吓了一跳,谁的胆子这么大,竟然敢在家门口……后来,大干 巴看清了是谁,心里就更害怕了,他害怕这个绝望的女人从怀里掏出一把明晃晃的 菜刀。她不说话,往前逼过来。大干巴只有往后退的份儿。她逼近一步,大干巴就 只有退一步。在踉踉跄跄地退了几步之后,大干巴发现她和自己都已经到了湾沿下 面。大干巴开始结巴:你、你、你到底想怎么样? 她说:这话该我问你。你到底想怎么样? 你儿子强奸了我的清水。 他们还都小,俺儿子说水是自愿的。 水怀孕了。水太小了。肯定是你儿子诱奸了水。 可以让小涛子和水将来成为一家人。两个孩子愿意。 水没说。 真没说? 没说。 小涛子还有救吗?求你放过他。 有点晚了。 话说到这里,大干巴后悔了。后悔自己跟一个孩子认什么真。可是他实在咽不 下这口气啊。如果这场戏演错了,也只有接着演下去…… 把那个女人扔到湾沿下面,大干巴几步爬上大道,一阵冷风吹凉了惊出的一身 冷汗。 半个月以后,县里传来消息,小涛子被判了五年。 五年,这个时间是多么漫长啊。水决心要等小涛子,她要嫁给小涛子。那天早 晨从小涛子那里回来,她见到爹娘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要嫁给小涛子。”这话 让大干巴吓了一跳。继而他气急败坏地说了两个字:“不行!”水的眼泪掉下来了, 水倚到爹的身上说:“爹,俺这一生只求你一件事儿。我就是要嫁给小涛子。”大 干巴的心也有点软了:“傻孩子,你怎么不早说?现在有点晚了。”水笑了:“不 晚。” 大干巴非常喜欢清水。在这些女儿当中,清水不仅人样子出落得漂亮,最主要 的是这孩子特别机灵,浑身上下带着那么一股说不出的灵气儿。真正开始从众多的 女儿当中记住清水,是在一个秋天的早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