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在农活和家庭的双重锤炼下,水终于出落成一个大姑娘,而家庭对她的影响却 是刻骨难忘的。由于老九甜棒的出生,娘对孩子们的教育方式发生了明显的改变。 水的命运也由此而发生了一些转变。 由于爱情这支神秘的催化剂,水的神情变得恍惚起来。小涛子前两天告诉水, 虽然他的学习成绩很好,可是由于他的家庭情况不好,能上完初中就不错了,家里 不打算再让他上高中了,然后再给他找个媳妇成家。说完这些,小涛子无缘无故地 冲着水一阵傻笑,笑得水莫名其妙。而水的思绪则沿着那个荡漾着绿色芬芳的下午 越飘越远…… 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小涛子领着水来到了一块苜蓿地旁边。金色的星星在天 上眨个不停,紫色的苜蓿花在黑黝黝的地里闪烁着摇晃着,风刮过的时候,便会有 一浪高过一浪的黑色的波涛涌过来,这时风会送来很浓的苜蓿花的香味,还带有紫 色的味道和浓重的黑夜的神秘气息。苜蓿不算太高,仅到水的大腿处,飘荡着淡淡 的花香。小涛子蹲下身迅速地割着苜蓿,水则亮起一双大眼睛给他放哨。看苜蓿的 老头儿,正坐在那间破土房跟前喝水,并不时呼扇着一个破草帽驱赶着蚊虫,时不 时地站起来把那只破草帽平放在额头搭着凉棚四下里观望。虽然隔着很远,水也能 看得出来,他剃了一个秃头,随着他的转动,那颗光头便如同一只灯泡一样反射出 淡淡的星光。 水正半趴半卧地看得入神,小涛子轻轻地拉了拉她的衣襟,示意她该走了。就 在这时,秃头又站了起来,朝这边望了望,并长时间地注视。小涛子轻轻地示意水 等会儿背着苜蓿进旁边的棒子地,穿过去到地头上等着他。 小涛子如矫兔一般蹿到离水十多米远的地方,然后,水听到小涛子发出驴叫的 声音:“儿啊、儿啊、儿啊……突儿——”秃头向那个方向望去,并迟疑着迈动了 脚步……水很快背起了筐头钻进了旁边的玉米地。 好大一会儿,小涛子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他一边喘着粗气一边说,这块地是 毛庄大队上的,看苜蓿的老头太坏,毛庄也有人来偷苜蓿,他不逮,专逮咱们村的, 逮住一个罚两块钱不说,还把筐头给没收,于是咱村的人想出一个学驴叫的办法骂 他。他们有时几个小伙子一起来偷苜蓿,割满筐后,从不同的方向学驴叫然后再一 哄而散,弄得那个“秃老亮”都不知去抓谁了。可也是,那一地的驴叫……小涛子 站在那里,肩膀一耸一耸地连叫带比划地又叫了起来“儿啊、儿啊、儿啊……突儿 ——”一想到那人满地里乱蹿的情景,水禁不住笑出了声。可水很快就笑不出来了, 小涛子用嘴和舌头让她变得沉默了,然后,就在那个弥漫着苜蓿花香的玉米地边, 他们又一起温习了那个飞的游戏…… 那次美丽的飞翔有了一个不该有的结果。水的肚子暴露了他们的隐情。小涛子 已被县里抓起来足有半年多了,可是水却无论如何也不肯接受这个现实。水不知道 大干巴在她去给小涛子送信的那天早晨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县公安局打电话,小 涛子被抓起来的第二天,水一字一顿地把头天早晨的话又重复了一遍:“我要嫁给 小涛子。”大干巴被惊呆了。看着水郑重其事的样子,大干巴一脸迷惑,说:“晚 了。”水笑了:“不晚。” 小涛子还在,而且随时可见。水用思想建造了一个自己的精神世界。看着水神 不守舍的样子,大干巴女人先是一阵迷惑,三闺女若有所思的脸上荡漾着一层如梦 似幻的淡淡的光芒,使得她如同一个圣女一般。这天下午由于没有活干,老大去了 未来的婆婆家会对象去了。那几个闺女都去串门儿了,家里只剩了水。水右手托腮 左手自然地平放在大腿上,半倚半坐地被墙和八仙桌扶着,好像浑身没长骨头。好 像雨后出土的蘑菇似的两只“小山儿”顶起那件已经掉色的小花褂,勾勒得水有了 女性的美丽。大干巴女人发现女儿已经在不知不觉中长大了,而且变得漂亮了。她 暗中算了一下,水已经十九虚岁了。看着正值青春妙龄的水,大干巴女人不由自主 地连摸带按地浑身上下将自己摸了一个遍。自己年轻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啊。可是在 一连生了这么多孩子以后,自己的腰身臃肿得像一只装满了麦子的麻袋,而那两只 喂养了这么多生命的“妈妈”,也从原来胸部的位置降到了腰带以下,如同两只水 袋当啷在腹部,甜棒吃奶的那阵儿,还比较丰满,每到孩子吃奶,她都像捞鱼一样 去腹部一捞,然后将奶头塞进孩子的小嘴,而现在孩子不吃奶了,它也由于没有奶 水的充盈而变得如同两条风干的老丝瓜瓤子。唉,大干巴女人不禁叹了一口气,无 来由地又怨又恨,却不知该怨谁恨谁。 大干巴女人大叫一声,又大叫了一声,并骂了起来。 一声吆喝把水从梦里唤了回来。原来甜棒要吃鸡蛋糕。这天下午,心绪缥缈的 水很快就做好了一份鸡蛋糕,并端到娘的手里。 大干巴女人连吹带哄地喂给甜棒吃,可甜棒一吃到嘴里,便咧开嘴哭了起来, “这是怎么了?”大干巴女人将鸡蛋糕放进自己的嘴里,“呸!”她不禁吐了出来, 那味道又苦又涩。“你这个小骚货,我叫你不知道干吗吆喝吗……” 原来甜棒爱吃放了糖的鸡蛋糕,可精神恍惚的水却不经意地往里面加了很多盐。 大干巴女人急了,上前打了水两个耳光,并非常凶狠地把水的肩膀咬得出了血。 水吓得忘记了躲避,忘记了流血的伤口。她眼里泪光波动。可是她没有让泪掉下来, 她站在那里用挂着“水帘”的两只大眼睛,示威似的瞪着大干巴女人。然后,旋风 一样地转过身去,推门回到屋里,让蓄势已久的泪倾泻出来。水知道这个女人瞧不 起自己,自己已经是有主的人了,可他现在却在监狱里,多么可笑的一件强奸案! 嫁给小涛子,水要让这件足以令所有社员为之震惊的举动来证明小涛子的清白。 为了实现这个目标,清水还决心好好地活下去,而且要活得更加漂亮。这一天 晚上,姐妹们都说平时都是水在忙活,便有意让她歇一会儿。大家有做饭的,有喂 猪的,水便闲着没事和甜棒在里屋看电视,大干巴和大干巴女人在外间屋喝茶说话。 从小就娇纵的甜棒养成了霸道的习惯,正看着一个很好的电视剧,甜棒爬上炕头伸 手“咔咔”就换了频道,水说:“棒子,你拧过来,那个挺好看。”甜棒不光没拧 过来,还随口骂了三姐一句:“小骚货,少吱声。”水腾地一下火往上冒,要是娘 骂没有办法,可是弟弟也这样,水把脸色一板:“你再说一遍?”甜棒便不知高低 地仰起脸儿:“骚货!娘说的。”水毫不客气地抬手就扇了甜棒一耳光。甜棒打小 就没挨过揍,随着清脆的耳光声,甜棒“嗷”的一声像被人踩了尾巴一样。“怎么 了?”大干巴女人腚上插了气翮一般蹿进里屋,甜棒泪水涟涟连哭带骂,大干巴女 人心疼得犹如万箭穿心。大干巴女人放下甜棒,朝着水逼过来。就这个小女人,丢 了她的人,她帮她做了流产,她救了她一命,可她还竟然这么气焰嚣张,不知道收 敛,不知道感激,不知道夹着尾巴做人,还敢大胆地打了她最心疼的一块肉,而此 时此刻,这个小女人竟然镇定自若地站在那里……一股气愤的大火烧得大干巴女人 疯了。 失去知觉前,水感到有个身影从外间屋飘进来,紧接着一个男人大吼:你疯了 …… 水忽忽悠悠地醒了,看着姐妹们同情的目光,水泪珠流滚滚。那天晚上,水没 有吃饭。大姐兜儿里揣了一块饼子,二姐藏了一块咸菜,背着娘,水偷偷地吃了口 饼子。 夜里上茅房,水蹲在茅房里,眼前是漆黑的夜色,水呼吸着夜色,水亲吻夜色。 水闭上了眼睛。夜色就绒绒乎乎地贴上脸颊,像一只慵懒的猫,伸了一个懒腰又蜷 了起来。多么体贴多么温暖啊。夜色温柔地抚摸着水,有谁能像她一样善解人意呢? 水的心中波涛汹涌,一直漫过心坎,涌出了眼眶。水推开夜色,站了起来。没有月 亮的夜空格外美丽,金色的星星就像蓝色绸缎上的饰品,好像一伸手就能摸出它们 已经凸出蓝天。水将手并在一起掬成碗状,举过头顶,像接雨一样接了一捧甘美的 星光。风像一位调酒师,把星辉和夜色搅拌在一起,如同光怪陆离的鸡尾酒,斟满 了小院。一阵风来,夜色涌动,水晃了两晃,好像被夜色的波浪拍子两下,手散开 了,星光洒落一地,分不清哪些曾经掬进自己的手心。水失望地仰起脸,深深地呼 吸着来自天堂的光亮和温暖。星光不停地下。连绵不断地下,水被什么淹没了?水 看到了夜色,那是一种黑色,或者说那是一种如雾如烟的颜色,那是一种模模糊糊 的疼痛,黑夜是白天的伤疤,黑夜是各种各样的痛苦隐身的地方,黑夜简直就是一 只高弹的大口袋,装得下满世界的星光满世界的痛苦和欢乐。欢乐这个词让水感到 了窒息,然而谁又能摆脱夜色的纠缠呢?小院立时变得阴森可怕,如同阎王殿,水 打算逃离了。 院墙边上有一棵槐树,每逢夏天的晚上吃完了晚饭,姐妹几个就在树下乘凉, 有时爹娘也在。可是今天,这棵树成了水逃离这个小院的一个跳板。水走到这棵树 跟前,轻轻地抚摸着它,回想着那遥远而美好的童年,那时候没有烦恼和忧愁,只 知道贪玩,只盼着过年,然后只是为了吃点好吃的,为了听一听鞭炮爆炸的动静, 而如今一切都已睡去了。水沿着这棵树爬了上去,到达院墙的高度的时候,她扳着 一个树杈,轻轻一荡,便轻盈地落在了墙头上。水张开手臂,像张开一双翅膀,然 后,纵身一跃……水顺着夹伙道儿,来到村后的大道上。村后有一个湾,无名的湾 水,在夜色的笼罩下,含蓄而又深沉,水面的涟漪一圈儿一圈儿地泛着银光,圆圆 的荷叶,眨着眼的星星,在水面上晃来晃去,几株小荷含苞欲放,在晚风中摇曳。 两滴液体缓缓地爬过面颊,亮晶晶的,宛如两条光亮的小溪弯弯曲曲地在水的 脸上闪烁。水仿佛忘记了很多东西,而此刻的委屈,就如同这夏夜的风,四处飘散, 无处不在。 水不见了?第二天,姐妹们起床不见了水,就纷纷去找,围着村庄转了两圈儿, 没找着,就给爹娘说了。大干巴女人撇了撇嘴:“这个小骚货,我看饿她两天回不 回来?”姐妹们恨娘,可是不敢说话。两天过后,水仍然没有踪影。大干巴首先着 了慌。赶紧到亲戚留人那里去打听,还是没有结果。这回村里人看了笑话,这个说 绝户没捞上,倒是丢了丫头,别是去当破鞋了吧。那个说你看他这一窝破烂货,没 个好人。冷言冷语把大干巴压弯了腰,而丢失了水的疼痛却使他如同受了严重的内 伤,腰身更是一天矮似一天,大干巴一米八的个儿,一下子成了一米七,脊背陡然 间塌了下来,那张门帘似的脸如同一块自然风干的抹布,皱了吧唧的失去了往日的 光泽。大干巴女人的火气就更大了,闺女们的惨号不时传来,惹得村民直咂嘴, “啧啧,又练牙口了”。“这个狠心的母狼”。 清水失踪了!这个消息令小村的人们感到张家湾村确实到了多事的年份。大干 巴最心疼的就是三闺女清水,可面对虚无缥缈的空气,大干巴心里没了底儿,只好 到县里报了案,又花钱到广播电台到报纸上做寻人启事,钱花了很多,人还是没有 踪迹。后来听到火车站上有人说看见过这个模样的丫头,哭哭啼啼地跟着一个老头 上了火车。前前后后找了八年,水还是没有回来。大干巴老得不能看了,变得魔魔 道道的,家里每天派个闺女跟着他。 到了后来,人们几乎将这件事淡忘了。清纯而可爱的水变老了,如同一张陈旧 得发黄的照片走到了离人们很远的地方,走进了人们的老黄历,只是偶尔还有大人 用水来吓唬个人的女儿不要到处乱跑,以免成为第二个水。一个本来就很平静的小 村庄又恢复了平静。 九年过去了。水离开后的第九个夏天的中午,队上的大喇叭响了。队长在里面 大喊:张传文,张传文家来人,拿信。张传文是大干巴的大号,他现在已经不是队 长了,由于三闺女清水的失踪,他的大脑受了刺激,有很长一段时间精神失常,后 来虽然到县医院看好了,可脑力不如从前了,办事总是慢半拍,有时候还长时间地 发呆,任你是谁也没办法把他那不知道游荡到何方的目光叫回来。上边只好又新任 命了一个队长代替他的角色。新队长上任赶上了好时候,各户家都通上了电不说, 上边还给村里安上了大喇叭,这使得新队长更加威风了,他在自己家里就可以办公, 而开会他再也不用像大干巴那样如同火烧屁股一样去敲那只破铁钟了。好在思想已 经长了茧子,反应比较迟钝的大干巴已经麻木了,也没有了当年的雄心壮志,对这 一切变化也没有什么感触。 这封信是写给大干巴的。信封上的字迹歪歪扭扭的,让人感到陌生,发信人的 地址也是一个非常陌生的地址,大干巴拿着这封信回到家时,从来没收到过信的大 干巴家一片愕然。大女儿拆开信,一眼就看见了下面那个想了九年多的名字。知道 是水来的信,大干巴抱着信哭了一遍又一遍,眼睛都快哭瞎了。 那个夏天的夜晚,水连夜去了城里,她想找个活干,然后可以自己养活自己, 一路上,水简直就像一个没有生命的幽灵,更确切地说像是一阵风,脚不沾地、飘 飘荡荡地沿路而去,当夜就赶到了城里。一路上连惊带吓,她实在是累了,当她路 过县火车站时,发现四处寻片黑暗的城里,只有这个地方还有点昏黄的灯光。她想 也没想就走了进去,然后,她倚在候车室的连椅上睡了。 她睡着了。梦中,她来到一个没有去过的地方,好像是一个幽深的山洞,前面 隐隐约约有光线弥漫。散乱的光线中,有灰尘缤纷飞舞,洞顶的水珠滴下来落在地 面上叮咚作响,响声在山洞里不停地被拉长,然后扩散、回荡……突然一阵腥风掠 过,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妖恶狠狠地扑了过来……水“啊”的一声,惊叫着冲出恶梦。 迎面是一个面目慈善的老头儿,老头儿见她面带泪痕,便跟她聊了起来,他自我介 绍说自己家里做生意,正好缺个站柜台的……水好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的稻草, 稀里糊涂地跟他上了火车。到了车上,哭得口干舌燥的水喝了一杯水,便昏睡过去。 睁开眼,水看见了一双贼亮的眼睛,水的恐惧和颤抖立马被那双眼睛给包围了。 妹子,咱家就是穷。我会对你好的。水往墙角处挤了过去。一双手伸过来。好 妹子,你从了俺吧,俺三十多年没碰过女人。水的两只手在那两只手中间游走,躲 闪。你别动我,我已经有人了。你别碰我。求求你。那两只手加大了工作力度。这 下,水的手再也没办法摆脱纠缠。水的两只手被举起来。水的手臂和人变成了炕单 子上的一种图形。 水被运动着,感觉不到疼痛和快乐。泪水流淌过麻木的脸颊。 这种运动在一开始的时候几乎不分昼夜,那男人还真有耐心,这让水想到老师 讲的那个老太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将铁棒磨成针的故事,水便将这种运动称为磨针 运动。一到夜里,水就害怕,害怕这种运动将自己磨成残废。可是又怎能拒绝呢? 水的抵抗和拒绝在那男人雪亮目光的照耀下,就像追光灯下的舞蹈。而男人则像收 拾一碗凉面一样,很轻松地就将它们消灭掉了。这时候,水发现男人的手臂很结实, 上面有一条一条的凸起,是力量跃出男人的身体。水便放弃了抵抗。水抚摸着那堵 墙一样的胸膛,那是可以挡风的,水如今没有理由将他推开。水已经成了他的人。 水渐渐地由一块磨石变成了一具肉体,并逐渐喜欢上了这种运动。水在被运动的间 隙,偶尔有闪电划过脑际,一片在风中起舞的玉米地,还有一双飞翔的翅膀……爹 娘焦急的目光,他们找不到水会伤心吗?随即又被运动打乱了思绪。于是闪电又在 水的意念当中闪了闪,他们也在做运动吗? 水笑了。然后飘飘荡荡地飞向梦的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