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白天的时候,水更多地想到姐妹们,想到爹娘,还有和那个村庄最后道别的那 个水湾。水曾经尝试着跑出这个家,可是一想到男人那两道明亮的目光,这个念头 就被逼回心里,回到心里较为阴暗的角落里。有一天夜里,水起来解手,站在院儿 里,水仰望着满天繁星,想起了那天夜里也是满天星光,星星就像是蓝缎子上的饰 品一样凸出蓝天,似乎一伸手就可以摸到。今晚的星星,还是那天的星星吗?可是 水已经不是以前的水了。这个装满了星光的小院儿也不是那个小院儿了。两个院子 素不相识,没有任何瓜葛,可是由于水,它们都洋溢着美丽的星光。星光是星星的 眼泪呢还是星星的手臂呢?相隔万里遥远,它们温柔的抚摸真叫人陶醉啊。水将两 手并成碗状,举过头顶,接了一捧斑斓的星光。黑夜是一个多么大的口袋啊,落满 灰尘却依然清晰的往事,各式各样的噩梦和恐惧,还有数不清的欢乐和痛苦都是黑 夜的囊中之物……多年前的翻墙而过,让水沦落他乡,有幸见到不同的星光。水突 然又想翻墙而去,那样也许会再回到故乡,见到爹娘。可是万一回不去呢?水并不 认识路,水没有钱,万一要是迷了路,万一被逮回来……那道目光又照过来。水打 了个寒战,手散开了。水低头寻找,却分不清哪些星光曾经被掬进自己的手心。水 失望之余,又抬头看了看满天的星光,回房了。 水的儿子两岁了。不知是时间的原因还是对水放心的原因,男人的眼睛不再雪 亮。而水对于家乡的思念,由于有了儿子的缘故,便更加浓烈了。这种感情把水追 得无处可逃,面对思念的追逐,水节节败退,一直退到往事当中。终于,有一天, 趁着男人外出,水拿起了笔。写完信之后,她还不会往外邮。想了半天,只好抱着 儿子去了城里,打听着到了邮电局。从来没有邮过信的水这次可真是作了难,但是 又害怕男人回来找不到自己着急。水正站在柜台前发呆的工夫,里面一个穿绿色衣 服的女同志笑着问她:“你想干什么?”水怯生生地说:“给俺家邮封信。”那人 顺手给她一个信封,并很热情地指导她写好地址和收信人,那位工作人员告诉她, 还要买一个邮票。贴好邮票,那位女同志示意,水把信递过去。前前后后,一共花 了一毛钱,这信就寄了出去。最后,水不放心地又问那个女同志:“这么着,俺爹 就能收到信了?”那人笑了:“放心,一定能收到。” 发完这封生死攸关的信,水抱着儿子坐在马路边的一块砖头上,半天没动地方, 她亲着儿子稚嫩的脸蛋儿,任泪水肆虐。回到家,男人还没有回来。水把心跳的速 度着实地调整了半天,才算平静下来。 水做梦也没想到,自己还能见到爹娘,还能回到自己的家。可是,水的娘却认 为自己的女儿被拐卖了,成了破鞋,也没给水好脸子看。在水看来娘的黑眼珠好像 得了畏光症,总是躲躲闪闪的,不愿见光;要么就是怕羞,不愿见人。又见到亲人, 水犹如死里逃生,多少感慨多少激动在水的身体里上下腾挪左冲右撞,水紧咬双唇, 不断地安慰着它们才不至于跌倒在地。水像一个不倒翁,前仰后合地竟然没用任何 人帮忙就走进家门。 水前脚到家,水的男人后脚就领着他村的队长来了。说一来是看看丈母娘和老 丈人,二来孩子小离不开娘,三来两口子感情不错,没给水气受。总而言之,想接 水回去。水的男人比较拘束地乞望着丈母娘脸上的阴晴不定,希望她能让自己和水 见上一面。 水的男人的到来,掀起了整个小村继水回来后的第二次轩然大波。人们对此议 论纷纷,很多人愿意让水跟着男人再回去,他们主要是心疼孩子,而水的男人除了 长得老之外,也没什么难看,可这种事谁也没法说话,而处于台风中心的水却坐在 二片安静当中,她就坐在自己原来和大姐二姐一起住的那间屋里。对于男人的到来 和人们的议论,她一无所知。最近家里每天总是来很多人,每天总是乱哄哄的,像 开了锅。她陷入刚回到家中的惊喜当中,没有办法也没有心情去辨别某个人的声音。 最终,大干巴女人没让水的男人见到水,也没让水回去,水的男人没办法,只好哭 丧着脸跟着队长回去了。 水的男人的到来,除了在村里引起轩然大波之外,还惊动了一个人——小涛子。 小涛子在狱中呆了五年,终于恢复了自由。支撑他这五年的信念始终是好好改造, 出去好娶水。他想:水已经太大了,成了老姑娘,不能再等……可没想到,当他被 放出牢笼之后,他却再也见不到水了。人们都说水被拐卖了,那段时间,他看见谁 都想急,但人们好像并不太在意他是否着急。他不知道水去了哪里,他没有办法知 道。他只能等。不抱任何目的没有终止地等下去。他曾经不只一次地想过,如果让 他知道了是谁拐卖了水,他非要把他送进监狱,让他坐上二十年。 又是漫漫无期四年的等待。这年夏天,水终于被救回来了。小涛子蹦蹦跳跳地 就要去找水。可一转念,又想急什么,反正已是我的人,让她先安生几天再说,省 得太激动,心脏承受不了。小涛子反复按摩着自己的心脏。什么?水的男人也来了? 小涛子像一只闻到腥味的猫,不禁调动起全身的一切感官。 在村西头约有一里多地的地方,水的两任男人见面了。见面先送见面礼,小涛 子一看是两个男人,先问好再说。哪个人拐卖了水?没人吱声。谁是水的男人?我。 打的就是你。迎头一拳,水的男人的脸上开了花。 跟来的队长解释了半天。小涛子听了个差不多。很快,两个男人的屁股挨在了 一起。他们互相自我介绍,水的男人把水在家的情况及最初的一些细节说了说,并 一再申明没有亏待水。说着说着,水的男人哭了:水是花钱买的,可是从来都是当 明媒正娶的对待。可是俺丈母娘不让她跟俺回去,可怜了那才两岁的孩子。水准会 想孩子的,她可喜欢这个孩子……水的男人哭得小涛子心酸不已,他鼻子一扇乎, 眼泪差点掉下来。行了,你别哭了,反正也没用了。这边有我照顾水,你也别太挂 着。一听这个,水的男人哭得更厉害了。水啊,这一辈子还能见上面吗?水的男人 给小涛子留下了详细的地址,并一再嘱咐小涛子,将来娶了水要好好待她。有时间 可以和水一起去看孩子……水的男人跟在队长屁股后头,一步三回头地告别了小涛 子。水就是自己的了,小涛子望着冷淡的太阳下面,弓腰远行的两个男人,却说什 么也乐不起来。他要把这个秘密永远放在心底。 水知道男人来过后想回南边去,水的娘凶巴巴地骂道:“都是你这个破货,害 得咱家穷得风一吹就响,原来可是要嘛有嘛,这前儿里可是嘛也没有了。” 水一听就哭了:“娘,你知道闺女没了想闺女,可是俺儿还在南边,俺也想俺 儿啊!” “娘,让俺再回去看看那家人,俺就回来。” “万一你要是不回来呢?家里可没有钱再去救你。” 水只是哭,泪珠啪嗒啪嗒地湿透了衣襟。水的眼睛简直成了村后的那个湾,总 是有滴不尽的泪。一双雪亮的目光经常出现在水的梦里,她总是说不清是害怕还是 憧憬,她有点惊恐,有些兴奋,她有时不愿醒来,她宁愿被那种目光煎熬。 她知道她可能只能这样一遍又一遍地做这些梦了,可能真的没有机会再见到那 个可怜的人和自己那可爱的儿子。她恨自己,为什么非要写那封信?而一切似乎已 无法改变。 姐妹们出嫁的出嫁,打工的打工,甜棒也已于去年考上了初中,常年住校。望 着空落落的家,水的心里又是另外一番海阔天空,这种与那种空不太一样,这种空 是一种寂寞,水很深很深的心底总是不打招呼地升起这种叫做寂寞的东西,它如烟 雾一般不停地向上升腾,而水又不知该如何将这些烟雾驱散。无处可藏的水只有掉 进了回忆里。往日的欢声笑语如同一群蜜蜂,不时地来个俯冲,就像袭击一朵刚刚 开放的花朵。水的甜蜜被吸走了。水莫名其妙地膨胀着,没有来由地就要爆炸。水 坐卧不安。 知道三姐回来了,甜棒专门给水写了一封信。甜棒在信中写道:亲爱的姐姐: 我曾经设想过一千次与你相见的时刻,也曾经想过也许这一辈子再也见不到我那亲 爱的姐姐。我不知道,是不是有这样的机会让我跪在你的面前,请求你能原谅我。 很多年了,我多想亲口叫你一声姐姐,今天终于有了这个机会。姐姐,姐姐, 姐姐啊!我知道,我叫多少声姐姐,说多少句对不起,都难以挽回我犯下的错。是 我让你受了那么多的委屈,受了那么多的苦难和折磨。如今,我仍然不能原谅自己。 真的,姐姐。我那时太小了,没人告诉我该怎么做,而娘又一贯地宠着我,纵容我, 现在想起来一个电视节目又能怎么样呢。如果能让你重新获得幸福,我宁可永远不 看电视,宁可吃下放有好多好多盐的鸡蛋糕。可是这一切毕竟过去了,我说什么也 都太迟了。 一想到我那亲爱的姐姐在远方生死未卜,甚至正受着苦难的折磨,我的心就像 在油锅中煎熬,我恨不能去代你受这些罪。姐姐,虽然我的罪过不可饶恕,但是我 还要请求你原谅我,原谅我小时候的不懂事,原谅你这该死的弟弟吧! 虽然受了那么多苦,姐姐往后还要多考虑一下个人的将来和幸福! 弟弟 张清江 1992年7 月22日 信从水的手中飘落,泪从水的腮边滑落,还未读完,水已泪流满面。这一切都 已经过去了,可现在呢?这是一个多么难以成为过去的词啊!亲爱的弟弟已经长得 又高又壮吧。可是你太幼稚了,我个人的幸福在哪里啊?现在我已是万念俱灰,什 么也不敢再妄想了。水蹲下身,双手捂着脸痛哭起来。她哭自己那哭也哭不回来的 过去,直哭得瘫坐到了地上。好一会儿,水停住了泪水,捡起那封信,划燃一根火 柴,那张纸就在水的手中成了一束凄艳而炫目的花朵,并且很快就凋谢了。水望着 镜中的自己,虽然经过了这么久的时间,可是她发现自己好像并没有太多改变,好 像自己又回到了从前。镜子里的那个女子,依然是那么清纯那么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