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哭到次日凌晨,他又打起精神起床,走向工地。 现实明摆着,他不出来挣钱,就没法给父母亲治病。他一直有个想法,就是把 父亲接回家医治。他知道麻风病人是不能接回家的,可父亲被关在遥远的黑色群山 里,是多么孤单,小兵想起来就害怕。同时他也明白,就算允许他把父亲接回家, 但接回来怎么办?在那里,是国家给钱治疗,接回来谁再给钱?没有钱,别说治父 亲的麻风病,母亲的鸡爪疯也只有两眼看着。 小兵干活是不惜力气的,清晨比谁都上工早,刚吃过午饭,人家还在抽烟歇气, 他又去握住了锹把。同伴们看不过,说小兵,钱是挣不完的,你把肠子累断了,没 人帮你缝。 可他这么卖命,挣的钱却比同村那几个都少。 陈太学嫌他年龄小,又没经验,给的工钱就比别人低好几十。 挣不到钱,又不能回去(回去后连挣钱的可能性都没有了),小兵开始了偷盗。 他偷的是工地上的钢材。他把那些东西装在蛇皮口袋里,瞅机会以每公斤一块 三的价格,卖给桥那边老城区的废品收购站。 这样的事情,早有人干,不仅是陈太学的工地,别的工地也同样如此。一时间, 到处都丢东西,闹得风声鹤唳的。很显然,外面的小偷很难进工地,这都是民工干 的,可不管怎么防范,就是阻止不了。包工头们集体向派出所报了案;派出所组成 联防队,守在红旗大桥上,凡见民工模样的人去老城,都要被搜身;民工稍有不配 合,就被扇耳光,即便有十万火急的事,也不准你过桥去。这件事被省报一个记者 发现了,回去发了篇文章,闹出很坏的影响,高州城只得撤回了红旗桥上的联防队 员,让包工头们自己加强管理。许多工地都派防损员昼夜值班,可依然堵不住缺口 :你简直就弄不清盗贼是在什么时候、通过什么方式把钢材偷出去的。 陈太学这天将民工聚在一起,把湿漉漉的手叉在腰上,先骂了一通娘,然后说 :从今天开始,老子不派防损员了,老子让你们偷,偷多少扣多少,看是你们偷得 快还是我扣得快!下面有人小声问怎么扣法,陈太学把脚一跺:平摊!你们没一个 好东西,你们都是贼!要证明自己不是贼,就把贼给我抓住,往死里打!打死了由 我偿命,不过就一两万块的事嘛! 事实上,工地上偷东西的毕竟是极少数。由于要平摊损失,没偷的人当然就恨 死了那些贼,也希望把贼抓住。可是,工地上的东西照丢不误,就是抓不住贼的把 柄!陈太学恨得咬牙切齿,他觉得,贼们不仅是在偷他的东西,还是在向他的权力 挑战,因此扣得特别狠,比如丢掉十块钱的钢材,他就照五十块扣。有一些断掉的 钢筋,本身就是废物,陈太学照样按正品换算成钱。 工人们被扣红了眼,上工时,只用一只眼睛照管手上的活,把另一只眼睛腾出 来找贼。 终于有了收获!这天下午,一个泥水工觉得小兵的动作很蹊跷:他隔一阵就要 蹲一下身子,然后再拉一下裤子。小兵是在拌灰浆,拉裤子就说是腰带没扎紧,蹲 身子干什么?那时候小兵背对着泥水工,泥水工丢下手中的活,悄悄地绕到另一侧 去观察。原来,小兵在灰浆里埋了废钢筋。 抓偷儿!抓偷儿!泥水工大呼小叫。 所有人都挺起了脖子。泥水工指着吓呆了的小兵喊,就是他!人群一拥而上, 将小兵围住了,那些自己也在偷东西的人,表现得格外积极。他们把小兵掀翻在地, 扒掉了他的裤子,因为泥水工看得明明白白,小兵是把钢筋塞进了裤子里。这一扒 让众人傻了眼,那正是旧历六月,天热得石头都在冒汗,身上穿条短裤也嫌多,可 小兵却穿了两条裤子!里面的那条,裤脚用尼龙绳扎得死死的。人们扒掉他第二层 裤子,几根四五寸长的钢筋就抖搂出来(钢筋从裤腰塞进去的时候,把小兵的腿划 出了一道道血口子)。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打! 拳头、脚尖、锹把,都像多少天没吃饭似的,朝小兵身上又扑又啃。小兵在被 扒掉里面一层裤子时,恐惧得脸色发白,待棍棒拳脚朝他扑咬的时候,恐惧反而消 失了,只是痛,于是大声呼喊叔叔们饶命。他细瘦的胳膊,在头部和胯部间快速地 移动着,并将身体蜷成一团,在地上翻滚。 大家听不到他的求饶,继续打。直到他的声音微弱下去,工人们才罢了手。 小兵身上血糊血海,头上流出的血,把粘满水泥浆的头发都打湿了,看上去乌 黑乌黑的,很脏。工人们吓住了,本能地抬头朝四周看。这一看就看到了陈太学。 陈太学黑着脸,肿着嘴,站在十米远的地方。 工人们想起陈太学说过的话,为了表明自己不是贼,再一次把拳头和棍棒向小 兵砸下去。 看着那些唯命是从的工人,陈太学猛然间闻到了权力迷人的香味。 这时候,远处传来摩托车的声音。陈福从岳父家回来了。看到工地上可怕的一 幕,他的头发都竖了起来,他将车停下,边往这边跑边高声呼喊:一群疯子!流氓! 话没说完,他就碰到了父亲的眼神。那是把鸡蛋也能煮熟的眼神。 陈福一个趔趄,停下了脚步。 他拖着手,缩着脖子,远远地望着。 在靠近海边的那个遥远的工地,他也曾被人这么欺辱过…… 小兵觉得自己马上就会死去了,想到家里的母亲和深山更深处的父亲,脑子电 光石火般地清醒过来,他用手臂护住头,眼睛四处寻找能够救他的人。他看到了马 芬。马芬站在几十米外的食堂门口,端着半盆水,噗的一声泼了,朝这边瞅。小兵 以不可思议的力量,分开棍棒,裸着下身跑向马芬,可他的腿伤得厉害,还差几米 远跑到马芬跟前时,他就跪了下去,声嘶力竭地喊:马大娘! 马芬本来不想管这事的,但小兵的这一声喊,让马芬的心软了,让他想起小兵 给她背过的肥料和柴垛了。她说,今天就算了,不要再打了,小兵你自己回家去, 不要在这里干了…… 这时候,陈太学进了办公室,坐在那把烂藤椅上,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陈福把小兵的裤子拿了过去。小兵的一条胳膊被打断了,自己穿不上,陈福帮 他穿上,并偷偷地往小兵的裤兜里塞了三百元钱。 小兵一瘸一拐地走下了翠屏山,从家里带来的被子也没拿。 翠屏山上的别墅群已大体成型,但还有几项工程没修,主要是广场、步行街和 健身中心。陈太学承包到了广场,那个广场叫日光广场,很气派。张保国对他说, 这项工程做完,还有更多的活等着你陈太学。市里决定,要把高州城继续向外扩展, 加快高州市城市化进程,跟上与国际接轨的潮流。 谁也想不到,可以说一点风吹草动也没有,日光广场动手修了十来天,就出了 一件大事——张保国被逮捕了! 陈太学听儿子电话告诉他这个消息时,他刚从都江堰回来。一个人在租房里, 正往那个小本子上记录这次去都江堰的花销。陈福话没说完,陈太学的手机就掉到 地板上,他捡起来,吹了一口灰,听到儿子的声音还在里面响着。他说你个狗日的, 你听哪个说的?陈福说贺经理二十分钟前到翠屏山走了一趟,是贺经理说的。 陈太学关了电话,突然嚎啕大哭。 他一点也不怕别人听见,就对着门哭。由于脖子短,他的声音好像出得特别快, 特别粗壮。 他甚至想把门打开,朝着外面喊。他也不知道喊什么,就是想喊。 半个时辰之后,陈太学出了房间,往翠屏山赶,他要面对面让儿子把那事再说 一遍,还要从别人口中印证。消息是确实的,人人都知道了,而且有人还蛮有把握 地说,张保国这次是因为经济问题落马,发端却是见惯不惊的权力之争。局长马上 要退了,张保国想当局长,另外一个副职也想当局长,双方都铆足了劲儿死掐对方。 那个人手脚比张保国快,他不知通过什么途径,完全掌握了平时给张保国送钱最多 的包工头(这其中不包括陈太学),一个一个找他们谈话,让他们联名状告张保国 索贿。他许诺,只要这事办成了,以后就把大工程给他们做。这些包工头平时在张 保国面前卑躬屈膝,但心里都是怀着怨恨的,既然卖了张保国有好处,那就卖吧。 张保国就这样栽了(陈太学由此判断,那些包工头肯定也跟他一样,有个秘密的小 本子)。 本来,上面准备将张保国最后发包出去的一批活收回来,但那样势必引起混乱, 就罢了。 陈太学彻底恢复了冷静,他把老婆和儿子都找到自己办公室,沉着嗓门又声色 俱厉地说:你们都给我听清了,不管谁问你们啥,你们都装着啥都不知道!马芬说, 我们本来就不知道嘛。这是实话,陈太学的那个小本子,是他的绝密文件。他每次 到都江堰,都给老婆和儿子撒谎,说是去进材料。马芬根本就不懂工地上的事,陈 福是能不招惹父亲就不招惹,父亲是不是进材料去了,陈福根本不关心。他们能知 道什么呢? 说完这些,陈太学又独自回到租房,将那个小本子拿出来,摸出打火机,啪的 一声摁燃,却不动,直到打火机上靠近火苗的塑料烧流了,成黑色的一团了,他那 根受过伤的、翻翘过来的大拇指,也被烤得皮肤打皱,他才将打火机熄灭。 他愣愣怔怔地看着左手上的本子,之后一页一页地翻过去。 还差两页,这个本子就记满了。 本子上记下的不仅是张保国的罪状,更是他陈太学的屈辱。 他眼睛一闭,又将打火机摁燃,把本子点着了。 蓝幽幽摇荡着的火光,在风里发出噗——噗——的响声,像是叹息。 当最后一丝余烬挣扎几下就归于彻底寂灭之后,陈太学对着那堆黑乎乎的灰烬 说,张保国呀张保国,你平时说我耿直,我也算耿直到家了,我把本子都烧掉了。 你都江堰的那个“表妹”,我同样不会说出去,你放心,不管谁来我这里查访,我 都不会说。我陈太学该对得起你了吧? 想到都江堰,陈太学又警觉起来了。住在别墅里那个寂寞的女人,对这边的事 当然是一无所知,她再给张保国打电话,肯定是打不通的了,就只好给陈太学打, 陈太学现在怎么能接她的电话呢?想到这里,陈太学迅速把屋子收拾干净了,跑出 去换了手机卡。 就在那天,陈太学被传到了专案组。他除承认陪过张保国打牌之外,对别的事 一概不承认。 没过多久,张保国被公开庭审。法庭在老城,陈太学抽时间去听了。陈太学把 这一天看成是对自己具有非凡意义的一天,因为他觉得压在自己脊梁上的那块石头 崩塌了,碎了!虽然还是穿着不值钱的衣裤,但在昨天夜里,他让马芬用瓷盅装上 滚烫的开水,把衣服上的褶皱都熨平展了。他去得很早,坐在最后一排,静静地等 待着将被告人押上来的神圣时刻。 坐了不到十分钟,他听见不远处有压抑的抽泣声。那时候厅里的灯并没全打开, 光线很暗,看不清是谁在哭。陈太学好奇地往那边移了两个凳位,才终于看清了— —那是张保国的妻子! 很长时间以来,陈太学的心没再这么痛过了,可现在却痛了一下。他想起自己 多次陪张保国去“做保健”的事,想起都江堰那栋豪华别墅,他真想对旁边这个披 散着长及屁股的头发、已明显憔悴下去的女人说:妹子呀,你哭啥呢哭,你没啥好 哭的! 张保国终于被警察带上来了,坐在被告席上。 陈太学紧张得手心都快被汗水淹没了,挺直腰杆,比张保国坐得还正。 庭审法官问:被告人张保国,你是否还有其他名字? 张保国答:报告法官,我没有其他名字。 张保国的声音是出人意料的洪亮。 庭审法官问:被告人张保国,你是什么时候被拘留的? 张保国又老老实实地回答了。 庭审法官问:被告人张保国,你被捕前干什么职业? 听到这里,陈太学就不想再听下去了,他觉得自己身上每一处都在发出声音, 要不是死死地咬住牙齿,嘴里也会发出声音,果真如此,他就要在法庭上出洋相了。 他站起身,朝外走去。 掀帘子的一刹那,他望了一眼张保国妻子的座位,那里不知什么时候也空了。 外面阳光灿烂。这是陈太学进高州城以来第一次感受到阳光的照耀。他没立即 去工地,也没回租房,而是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他的步子迈得很轻快,他甚至 想飞。 走了好一阵子,他的腿才有点沉了,步子也才慢下来了。这时候,他东瞧瞧西 望望,觉得这座城市原本跟他也是很亲近的。他来高州城这么多年,还亲自参加了 新城的建设,儿子儿媳也在新城买了房子,可他一直觉得高州城离他异常遥远,他 不管站在街上的哪一只角,都感到拒他于千里之外的冷漠。但现在他不这样看了。 不知不觉间,他来到了一家夜总会前。 他站在夜总会门外就不动了。 娘的,陪张保国去做了那么多次保健,我都是在大厅里过夜。 我为啥不去做做?我为啥不去做做?我为啥不去做做? 他一连问了自己三声,才做出回答:老子也要去做! 张保国不敢在高州城做,我敢! 他腿一抬,大步迈了进去,高声喊:做保健,全套服务! 从夜总会出来,陈太学却懊丧到了极点。进去时那么豪迈,但给小姐数钱的时 候,他的手就哆嗦起来了,就开始骂自己是畜生。 他垂头丧气地往工地上走,还没走到红旗桥,就看到贺经理迎面而来。贺经理 个子也很高,只是不像张保国那样帅气、整洁。陈太学打起精神,抢上两步,叫了 声贺经理。贺经理直杠杠地从他身边走过去,没理他。陈太学以为贺经理没听见他 喊,也没看见他人,就转身追上去,给贺经理递烟。贺经理厌恶地瞪了他一眼,手 一拐,差点把烟碰掉了。 直到贺经理消失在午后的人流中,陈太学还站在原地。 他没去工地,回了租房。他是怎样走到租房,并躺到床上去的,事后一点也想 不起来了。 那块他以为已经卸掉的石头,又重新压住了他的脊梁,而且比以前更加沉重。 他呻吟着后悔:陈太学呀陈太学,你为啥眼光就那么浅,不事先跟姓贺的搞好 关系呢?你以为自己聪明,其实只不过是他妈的是一条狗!你就是一个当狗的命! 这时候,他才情不自禁地怀念起张保国来了。张保国说话算话,这一点所有包 工头都承认,而听那些经常跟贺经理接触的包工头说,贺经理说出的话就相当于他 吐出的一泡口痰。贺经理比不上张保国。从私人方面说,张保国对他陈太学是有恩 的,他不仅让陈太学富了起来,还特别信任他。那次陈太学去接受专案组调查时, 人家问的全都是张保国受贿的事,对他在都江堰养情妇的事情,只字未提,这就证 明,张保国的确只把那件事对陈太学说了。 陈太学想着这些,禁不住为张保国,也为自己,悲伤起来…… 如果他不想再挣钱也罢,但钱那东西,有了一就想有二,有了二就想有三,数 字越大,欲望也就越大,分明知道高州城要继续扩建,他陈太学怎么能不趁此机会 大捞一把呢? 陈太学就跟张保国当初在官场上一样,感到身前身后都是滚滚波涛,没有退路 了,身不由己了…… 他从床上坐起来,哆哆嗦嗦地摸出烟来抽。他第一次那么深刻地把贺经理这个 人放到他的秤盘上去掂量。张保国倒台之后,贺经理显得多么重要,就跟张保国以 前当经理时一样重要;他还不像张保国那么容易接近,尽管当初陈太学请张保国吃 饭时他推三推四,但再怎么说,陈太学给他发烟时他是会接的。如果说张保国是压 在陈太学身上的一块石头,那么贺经理就是一座山。 陈太学好像切身地感觉到了那座山怎样从天上飞下来,扣在他的头顶上。 难哪!他怜悯地对自己说。 不过话又说回来,贺经理以前不也是在张保国面前低三下四吗?不也是连日带 夜地陪张保国打牌吗?在牌桌上,不也大把大把地将钱输给张保国吗?贺经理输了 那么多钱,说不定还直接送出去了很多钱,总得有另外的渠道把空出来的洞堵上吧! 他说话不像张保国那么算数,证明他比张保国更希望利用手中的权力,捞到更大的 好处。 也就是说,只要有钱,就能让贺经理这座山移开?也只能这么筹划了……不管 结果怎样,先试试吧。陈太学抬起屁股,躬身从箱子里掏出银行卡,出门取钱去了。 晚上,他要想办法把贺经理请到八仙酒楼吃饭,八仙酒楼是高州城新开的,比 金沙滩还要高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