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苏娘留南音任教的原因,自然是爱国。不过,听我父母的议论,似乎还另有一 层隐情的,据说她相好了三年的一个台湾钢琴家,突然讨了个日本艺伎作老婆,这 是让她羞愤,灰心丧气的。本城是她母亲的娘家,南音又是舅舅的基业,所以虽然 已经没什么亲人了,但她的留下,还是有天涯倦客,游于归来的意思吧。不过,这 些都是别人背后的闲话,谁晓得真假呢。我那时候还太小,没看出她脸上受过什么 痛苦的磨损。她的脸、脖子、裸露的手臂,都是黑黝黝、光溜溜的,大嘴、厚唇, 全身线条毕露,步伐是从容、坚定的。我只觉得“苏娘”的名字挺奇怪,娘和爹放 一起,意思是妈妈;娘再加一个娘呢,意思是阿姨。那苏娘是苏妈妈,还是苏阿姨? 我父亲说,别钻牛角尖了,苏娘的娘,是梅娘的娘。母亲就小声唱了《梅娘曲》的 一段:“哥哥,你别忘了我呀,我是你亲爱的梅娘……”母亲的音准无可挑剔,却 干巴巴的,一点不动人。我说,别唱了,我晓得了。我父母又说,苏娘的课上得真 是好,很敬业,很活跃。但她毫不掩饰更喜欢男孩子,经常亲热地骂他们是“我的 小傻瓜!”女孩子则有些怕她,当她转脸对着她们的时候,总是抿紧嘴唇,眼睛里 似有严肃的挑剔。 我注意到,她看桑桑的时候,也是拿了这样的眼光的。桑桑不是苏娘亲生的。 苏娘有过不同的男人,但从未结婚、生育过。桑桑是她和某一个男友分手后,在纽 约唐人街捡回家去的。她以为,这孩子是对她感情最好的补偿。但最后她还是不满 足:她没法和一个女孩子完全地沟通,何况桑桑对音乐既没天赋,也没兴趣。母女 两个太不一样了,苏娘喜欢不停地变动,而桑桑很安静。每搬一处,苏娘都要给桑 桑取个小名字,譬如沙沙、海娃,或杉杉。桑桑,随口取自南音的桑园。母女在桑 园里住下,正有一个漫长的暑假。我邀请桑桑去滚铁环、粘蝉子、偷荷塘里的鱼, 她一概点头,跟着我就走,很爽快,但是不说话。在荷塘边,我推了她一把,她扑 通落进水里去。但她不呼救,不扑腾,水淋淋地站起来,一手抹脸,一手递给我一 条青鲤鱼。她的样子只有一点像苏娘,皮肤黑黝黝、滑溜溜,身子却瘦得如一根豆 芽;五官呢,还没长开,小鼻、小眼。让人看了不忘的,是她牙齿很白,眼白很白, 白多黑少,瞄人时虚着眼。爱做的动作,是双手抱怀,永远心中有数。其实她的年 龄大概和我仿佛吧,开了学,该念小学三年级。大多时候,她呆在家里,弹琴,看 书。苏娘鼓励她跟我玩,一厢情愿,以为可以提高她的中文呢。 不过,虽然桑桑像哑巴,我还是喜欢找她玩,她不扭捏,不发嗲,落落大方的, 男孩子玩的把戏,上树、摔跤、打弹弓,她一点就灵。我很想上她们家阁楼去看一 看,我从楼下望过多少回,觉得阁楼挺神秘,可从前无缘登书记家的门,而现在的 小主人却是我伙伴。然而,她不肯。因为,就连她也不能上。苏娘说,她检查过了, 这阁楼窗户低,玻璃大,太不安全了。我只好作罢。要做其他事,苏娘一概不干预。 她家有许多花花绿绿的画册,扔在沙发上、地板上,随便捞起一本,看得我眼馋。 有一幅油画,是光着半身的贵妇,睡眼惺忪,拿手托着自家的乳房,我看得身子发 紧。后来我抬头看苏娘,就愣愣地犯傻。苏娘坐不住,总是穿着无袖、吊带的睡衣, 在几间屋子里很无聊地散步。睡衣薄如蝉翼,她身子在里边寂寞地晃荡。有时候她 举手盘一盘头发,露出腋下两簇腋毛,又浓又黑。 但桑桑啐了我一口!我吃一惊,半天才回过神,拿袖子把唾沫揩了去。苏娘咯 咯地笑起来,俯身伸臂圈了我脖子,叫:“我的小傻瓜……”桑桑不饶,又拿光脚 板狠狠踢了我一脚。后来,她们把我拥在沙发上,给我苹果吃,指给我看画册上的 风光,非洲草原,迷乱的斑马……我夹在两个女人中间,平生头一回感觉脑子有点 晕。不过,我的皮肤也是头一回能分辨,女人和女人不一样:苏娘滚烫,桑桑冰凉。 过了大概一周,苏家开始有客人来拜访,其中一个是赵小青。有了赵小青,苏 娘就一把把我扔了,像扔了个发腻的布娃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