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赵小青是暑假进修班学员,来自山西临汾地区一座县城的文化馆。看长相,却 像江南人,小分头,小骨骼,眉清目秀,说标准普通话,跟播音员差不多。只有笑 的时候,露出门牙上两排小黑点,是山西的氟水咬出来的。进修班什么都学点,但 每个人也还是有一点侧重。第一天上课,桑桑和我无聊,也混去看稀奇。苏娘问赵 小青:“你擅长什么呢?”赵小青垂了眼睫毛,腼腆道:“一点点。”苏娘又问: “什么一点点?”赵小青说:“都是一点点。”苏娘咯咯笑起来:“原来还有这么 谦虚的……让我们看看吧。”赵小青就站起来,把手放在耳朵边,如在听着远方的 风,也看看苏娘,如看远方的云。他动了动嘴唇,忽然皱紧眉头,停下来。有个学 员在揉塑料袋,一个无意识的小动作。苏娘冲他一摆手,说:“百分之百的静!” 沙沙的噪声立刻没有了。赵小青再次把手放在耳朵边,沉默一刻,忽然悲怆的长声 破空而出,是《泪蛋蛋泡在沙蒿林》。一曲唱完,苏娘落了泪。她一指漆黑锃亮的 钢琴,说:“很好,很好。会弹钢琴吗?”赵小青摇头,有点难为情,又回到了那 个羞涩的小伙子。苏娘就柔声说:“那你还会什么呢?譬如二胡、竹笛?”赵小青 掏出一个鹅蛋大的家伙,黑乎乎,伸到嘴边吹起来,声音沙沙响,幽幽响,低回婉 转,愁肠百结的曲子。这一回苏娘笑起来,她说:“有点像怨妇。”又问是什么乐 器呢?赵小青说,是陶埙。苏娘再问,你会不会作曲?赵小青涨红了脸,嗫嚅道, 这曲子就是我自己创作的,但不会写五线谱,都是记在心里的。苏娘宽肩一耸,把 双手一摊,说:“没谱子算什么,你有天分,我的傻瓜。”赵小青说谢谢老师,垂 着眼睫毛,退回自家的座位上。 第二天下午,我就在苏家见到了赵小青。赵小青身材修长,白衬衣扎进蓝色卡 叽裤,合身、熨帖,提着一袋山西的青枣。我后来告诉父母,赵小青的模样,完全 可以在戏曲舞台上演秀才。父母也给赵小青上过课,他们说了什么,我忘了,大概 是含含糊糊吧。苏娘对赵小青的来,是满脸的欢喜,她穿了很正式的明黄长裙,浓 发编成又长又粗的大辫子,再一圈一圈盘上去,非常雍容华贵的样子。她让赵小青 扶着钢琴唱,自己弹出来。后来,她让赵小青坐在她身边,让赵小青跟她一起唱, 一起弹。苏娘说:“小傻瓜。”赵小青不说话。只有琴声、歌声,一直持续到天麻 麻黑。苏娘山一样丰饶的身子起伏着,背上湿透了,裙子紧紧地粘着肉。赵小青应 该快要崩溃了,因为一个音不准,苏娘板着脸要让他唱一百次!苏娘的脸板起来, 如一块铁。后来我听到他告饶:“老师,算了吧,是我笨。”已经带着哭腔了。苏 娘总算咯咯地笑了,贴他耳根轻声轻气骂:“呸!”他们就当桑桑和我不存在。 桑桑和我一直窝在他们身后的沙发上嚼青枣。我对赵小青怀着醋意,却无法抵 挡青枣的清甜,嚼了一个又一个。桑桑比我嚼得还起劲,嚼完后枣核噗地吐在地板 上,还伸了舌头在嘴唇上下舔。青枣嚼完,苏娘刚好起身去洗手间。赵小青回过头, 脸上汗水滴滴,如当头浇了一瓢水。他一边拿手帕擦,一边对桑桑和我笑了笑,不 是抱歉,不是示好,是轻快,自得,他还吹了口哨,但刚一成调就停了。我也对他 笑笑,笑得挺勉强。但桑桑把双手抱怀里,虚眼看他,一点表情也没有。 苏娘再进来的时候,已换了白裙子,盘的头发也放下来,松松地拖过肩膀,耷 拉到屁股上。她手里托了个青花盘,摆满切牙的西瓜。她说:“吃吧,别怪我心狠。” 桑桑哼了声,站起来就朝外走。赵小青赶紧去追,踩在一颗枣核上,脚底一滑,嘭 地就摔倒了。苏娘叹口气:“噢,小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