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个疲乏的下午,冬青听见钥匙开门,应该是陈昆明回来了。冬青在多多身边 起了身,说,多多,你看,爸爸回来了,老师要走了。多多不说话,冬青拿了包, 走到门口,和陈昆明说,陈先生,这段时间我不能再来了,我父亲需要照顾。陈昆 明说,怎么这么突然,你父亲身体不好吗?冬青说,不是的,我父亲七十岁了还在 厂里打工,我想把他接到我家来。冬青脑海里快速闪现自己那二十三平米的家,怎 么安顿父亲。陈昆明看着冬青说,冬青老师,要是,要是你愿意,我……陈先生, 冬青打断陈昆明的话,多多是个好孩子。她很快走到门外,回头对陈昆明笑笑,说, 陈先生,你是个好人。陈昆明看着冬青,关上门跟出来,说,冬青老师,你姓什么? 冬青说,翟。陈昆明摊开手掌,笑笑说,你写给我看看。冬青犹豫一下用食指在陈 昆明的掌心写起来。陈昆明很自然地握住了冬青的手。陈昆明说,冬青老师,你的 手真凉。 陈昆明的手心真暖呀,冬青抬头看陈昆明,她看见陈昆明的下巴,干干净净, 是个清爽的男人,她又闻到了陈昆明身上很好闻的香,从烟灰色的羊绒衫里散发出 来,冬青心里热了一下。她忽然想起昨晚的一个梦,一幢很高的房子,走近了,听 见里面陈昆明在说话,她循着声音去,但是,当她想要走到楼上时,却发现这幢楼 是没有楼梯的。冬青特别着急,她想怎么办呢,我上不去,我见不到陈昆明了。 冬青的眼泪流了下来,陈昆明掏出手帕来,冬青接过,她握在手里,把另一只 手从陈昆明手心挣脱出来,低下头,发现自己原来是渴望见到陈昆明的。只是,一 个男主人,一个家庭教师,多么俗气的故事。冬青说,陈先生。陈昆明说,冬青。 然后都没有说话,过去一分钟,冬青轻轻下了楼梯。她回头看陈昆明家,陈昆明刷 一声拉开了窗帘,半个身子探到窗外。 冬青才发现自己喜欢上他了。 经理没有来上班,大家都说经理的母亲眼睛白内障终于要动手术了,已经提前 预支两千多块钱。冬青想,经理的日子也过得不容易,平常大多时间在声讯台,扫 黄打非那段时间,经理总担心声讯台要被关掉。好在公安检查几次,暗访几次,没 什么大问题,声讯台总算保住了。但经理瘦了一圈,平常回家时间不多。冬青几次 听同事们说,丈夫对经理不好,冬青曾看到有一次经理半夜跑到声讯台,穿着单衣。 冬青问过几次,经理一次也不说,总是笑笑,或者抽根烟,要不就是用被子蒙住头 窝在沙发上。 冬青关上玻璃门,开始调音,她一次又一次重复一组语言——您好!这里是新 月之声,我是寒烟。让我们在深夜相遇,让我们在深夜相互倾诉。我愿倾听您的心 声,分担您的忧愁。 近来,冬青越来越发现自己的声音出现了瑕疵,话音里有杂线,也就是说,咬 字和吐音都存在着问题。刚上班时,经理聘请了国内顶尖专家来培训,是个年轻的 小伙子,有着非常爽朗的笑,大家左一声专家右一声老师,把年轻人叫得脸红起来。 然后,他接通了声讯电话,叫冬青说话,然后用分贝测验器测控。专家说,声音的 传递是非常有讲究的,因为对方看不到你的表情,你的声音通过电话线传过去,会 出现偏差。所以,你得用最好的音线叫对方欲罢不能。冬青的声音一直是低缓的, 她那时有点紧张,跑过职业介绍所,跑过人才交流中心,又请朋友介绍,还是找不 到工作,能到声讯台来上班,是很不容易的。虽然以前她也听过声讯台的种种,但 是冬青没有别的选择。 经理后来对冬青说,冬青,专家说你的音线太低,太低了给话友的感觉没有热 情,急着要挂电话的样子,你要把声音往上提一分半。冬青的声音后来成了一块牌 子,只要打进电话被冬青接到,那对方是没有理由挂电话的,都心甘情愿把钱投放 到冬青的话费清单上。话友说,寒烟的声音是个柔软的枕头。又有话友说,寒烟的 声音是一床丝棉薄被,盖在身上轻轻的但是暖和。还有个话友居然说,听寒烟的声 音能达到高潮。 电话响起来,冬青很快调整好角色,用惯常的职业语言和对方交流。是个小伙 子,每个晚上,风雨无阻,按他的话来说,只要能听到寒烟的声音,花多少钱都愿 意。有一次,小伙子问冬青,寒烟,你介意我问你的年龄吗?在这之前,冬青查过 工作日记,小伙子一个月基本花费一千多元话费。冬青有一次甚至暗示他,打这种 电话是无聊的,纯粹浪费钱。小伙子好像也是猛然醒悟的样子,说,是想克制自己, 每个月的工资都花在电话里了。但过不了一周,小伙子又热情高涨地打通寒烟的热 线。现在,小伙子开始问寒烟的年龄,冬青忍不住想和他说了,但是,她想起这是 在声讯台,是聊天热线电话,年龄身高容貌身材都是绝对的秘密。因为秘密,所以 神秘。这样,不但聊天的话题有了,话费也会噌噌往上提。所以冬青终于压下一口 气,说,你猜呀。小伙子说,寒烟,听你的声音,你到二十了吗?冬青心里笑一笑, 虽然知道对方是宠着自己说的,但还是觉得有意思,她想,都快二十乘以二了。 小伙子还像往常一样,有些思念,说是整个白天都被寒烟的声音诱惑着,后来 他突然说,寒烟,你们办公地点是在江滨西大道吧。冬青吓了一跳,对于工作地点, 同样是个秘密。经理常常强调,谁也不能把办公地点透露,说以前的声讯小姐为什 么会全体换掉?就是因为有的小姐话恋了,忍不住和话友见面又恋爱起来,整个声 讯台话费收入直线下降,这样,才撤换了原班人马。又举个例子说,上一次,有个 话友找到声讯台,把一杯热咖啡泼到声讯小姐脸上,原来以为声讯小姐是千娇百媚 柔情万种的,但是后来见到,才知就像是自家楼下过得不如意的邻居,整张脸都写 满了缺衣少食,并且毫无欢笑。那杯咖啡原打算要给娇柔可爱的小女子暖暖手,谁 知梦里的女孩伸出手来,千疮百孔。 冬青这个晚上多么希望自己真的就是那个不满二十无忧无虑的女生。冬青想, 自己又有多少话要对人说啊,父亲,儿子,生产,还有月月被催讨的房租。对哪个 话友说呢?好像哪个都不能说,那就只能闷着,闷在心里,熟了烂了。冬青说,我 讲个故事给你听吧。小伙子说好啊。冬青就开始说,冬青说着说着就想起了陈昆明, 陈昆明家里的《千千阙歌》,还有多多。哦,还有丈夫生产。生产这会儿一定睡了, 鼾声很响,儿子的被子不知有没有盖好。在那么多背景的烘托下,冬青的故事有声 有色。小伙子后来说,寒烟,有点无聊。冬青才想起,电话那头的小伙子多么年轻, 还未谙世事。 后来打进电话的那个中年男子显然喝了酒,近段时间他总要找寒烟,现在,电 话一通他就说想倾诉,说这日子越过越是无味。冬青恨不得自己也能那样说出来, 但是,她把工作日记翻到话费总计一栏,才知自己是不能心软的。这个月的话费才 二千七百分钟,每分钟提成二角五分,那这个月满打满算也只有六百多块钱。冬青 合上本子,很快进入角色,融人对方的语境,得意,失意,生意,女人,有时聊着 也会稍带一点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