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那天,我像水一样流向南方——淌过平原,绕行山脉,匍匐流转,逶迤千里, 坚韧、柔软、决绝。那种姿态的缠绵和内心的笃定,使我区别于所有的乘客,他们 旅行、探亲、访友、公干或还乡,而我不是,我要去寻回我遗失的东西。 像为大地缝制上一道挺括的黑色花边,这条著名的铁路线贯通了南北。上车前, 我看了一眼长长的铁轨,目光里是信任和嘱托。铁轨像河床和血管,而我是液体, 新鲜健康的血浆,浩浩荡荡的活水。我必须具备液体的优秀品质和超凡智慧,以柔 制胜,因势赋形,水滴石穿。 这是一辆特快列车,它将在一天之内行进两千公里,把我送抵大陆的最南端S 城,一座城龄二十五岁的簇新都市。幻化为水的壮志未能把我从真实的窘境中解救 出来,在漫长的旅途中,乘客们操着各种方言味的普通话闲聊,我很少说话,愁眉 苦脸地斜躺在卧铺上。知道我出远门的朋友,都殷切地发来短信表示关心,在他们 看来,我有点冒失了,自己把自己扔进一个繁华而陌生的都市,S 城任何一栋高楼 里的老鼠都比我更熟悉那里的空气。 他们贴心的叮咛徒增了我的悲伤,因为我要去找的那个人,始终保持着他习惯 性的沉默。近两个月来,他固若金汤的沉默,让我由一个食量惊人有双下巴的姑娘 变成了面有菜色的厌食者。 二十岁之后,圆脸和虎牙一度令我产生过我将青春永驻的错觉,乘车回家时, 邻座的妇女总把我误认为高中生,令我沾沾自喜,做作地解释着我实际的年龄和身 份。 事实上,圆脸和虎牙挽救不了什么。在我结识铁帅的第一天起,暮色已悄然浸 染我年轻的心脏。与这个时代众多的恋情一样,我们在虚拟的空间里相爱,在一个 体育论坛里,他的一篇充满灵性的文章吸引了我,他出身工科却文采斐然,很快我 知道,他的专业是电子信息工程。出于文科生对理工科特有的崇拜,我向来对“电 子”“信息”“工程”等字眼肃然起敬,当它们三个鱼贯出现时,简直就称得上光 芒万丈了。整个过程并不绮丽浪漫,我们都是老实本分的人,从小受到正统的教育, 内心里向往正常健康的爱情,但命运并不按照人的意愿来安排剧情,那段日子,我 们躲在两个ID后面,小心翼翼又担惊受怕地交流着。 我有意拖延见面的日子,怕动了胎气。等真正见面时,彼此的长相已经不重要 了,因为那是足月的爱情。就像怀胎十月,无论生下的婴儿有无缺陷,他都是你的 孩子。 但我仍然以此为耻,我认为那是轻狂之徒的行径。我很念旧,大脑里暮气沉沉, 缺乏对时尚的敏感和热情。据母亲描述,曾经有一段猪肉七毛二一斤、看病不用找 熟人的日子,我没赶上,但仿佛已亲身经历,并装模作样地怀念。我用狐疑的目光 看待新鲜事物,带着嘲讽的微笑冷对潮流。我信任传统,迷信各种陈旧的称谓,出 去旅行时喜欢住叫“招待所”的地方。于是,我向所有人宜称,我和铁帅是“介绍 的”——“介绍的”这三个字令我内心踏实无比。然而,我竟然赶了个时髦。 时髦还赶了不止一个。我比铁帅大三岁。姐弟恋一直是热门话题,我从没在生 理学和社会学的层面上思考过这个问题,我只确定一点,认识铁帅之后,我化身慈 母,他就是我的圣婴。我盼望自己能挣大钱,跟他一起花。我理解了雨天里老母鸡 张开翅膀时眼神里的内容。 当然,那时我还不至于老气横秋,甚至有一个阶段,我还显得光彩照人。彼时, 我最好的朋友小严,总喜欢用意味深长的目光打量着我的屁股,据她描述,那里渐 渐有了美妙的弧度。她微笑着颔首,说不错不错,前面也有了,后面也有了,慈祥 和光鲜在我身上平分秋色。从少女到妇人之间的那段路程繁花满地青草芬芳。幸福 从我的体态和言行中漫溢出来,我全身开满窗子,每一扇都飘洒出醉人的馨香。我 像一只玻璃蛋,透明得不可思议,人们瞧我一眼就心领神会。 我们的爱情,没有一个体面的开始。那样的序幕充满荒唐和草率的意味,然而 日后我回想起来时,依然认为一切不可逆转,此事必将如此。每一场爱情的诞生都 可以用误中流弹来比喻,神魂颠倒地被击中。有的人一辈子也没被击中,就像中六 合彩,那需要点天意和运气。我的美女同窗爱上了出身农村下有三个弟妹的穷光蛋, 我们的团支部书记政坛希望之星爱上了下岗职工的儿子,她们抱怨了几句,认了。 一部著名的法国电影里,流浪汉遇上了盲女画家,流浪汉身上往往有着浓郁的 艺术气息,他写出了一首简约动人的爱情诗:有人爱上你了,明天早上你醒来,如 果有人对你说,天空是白色的,而你说,但云是黑色的,那,他们就是爱上了。 我们的爱情,也没有一个令幼嫩的芽蕾茁壮生长的温床。两年来,我一直处于 两地穿梭的状态中,铁帅上大学在T 城,工作后去的第一个地方是B 城,我像一株 忠心耿耿的向日葵,始终围绕着他开放。我积攒了一摞电话卡和车票,它们是爱情 的注解,私密、非物质化、有充实的情感内容,像一个记忆的容器。我的手机里保 留着几条永远不删的短信,短信能美化一个人给另一个人的感觉,话语以声音的形 式飘进耳朵,效果单一而瞬时,短信却对一个人的语调和表情有多种虚构,而且适 宜重温。 我们的爱情,汇集了众多流行元素,因而先天不足,但我们后天努力用心经营。 领着对方见自己的父母,押韵合仄礼数周全,我愿意土一点,以弥补我们相识方式 的过于新潮。我莫名地认为,老派就意味着长久和稳当。 当我以为一场恋爱的成果就是结婚时,我已经老了。 来就来吧,会好好招待你的。但我告诉你,我并不愿意你来。临上车时,我接 到了铁帅恩赐般的一个电话。他的口气很无奈,有一种极力克制着的厌烦之感。 铁帅的声音素来受到推崇,很有质感的男中音,醇厚、迷人、温柔地能渗出水。 如果声音有颜色,他的声音就是象牙色的,蜡状光泽,温润柔和。我的朋友从电话 里听到他的声音后,都把他想象成一个高大儒雅的男性。 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三月份,他休假来到我上学的地方J 城。匆匆一聚,浓 情缱绻,走了两次才走成。第一次都到车站了,他万分不舍,说再多呆一天吧,于 是改签了车票。第二天晚上,我才依依不舍地把他送上了开往西南春城的火车。 五月,在遥远的春城,他有步骤地疏远了我。先是减少了打电话的次数,我察 觉出异样后,问他怎么了。开始他不说,多问了几次,不耐烦了,说想“静一静”, “把精力放在工作上”。他态度冷漠,声音却很有礼貌,冷漠披着礼貌的外衣,产 生出一种棱尖角锐极度伤人的效果。他不再血肉丰满,像一缕气体般捉摸不定。 那是一段比夜色还浓黑的日子。怎么能说不好就不好了呢?难道爱情真的是借 给穷孩子的玩具?我内心迷惑而震惊,但回春乏术。纠缠不清时,铁帅去了S 城, 在S 城的这两个月,他把我对爱情的挽救看作一个神经病的无理取闹,果断更换了 手机号码。我跟他联系的唯一方式,就是在论坛里发站内消息。 在消息里,我说,暑假马上就到了,我要去见你一面。 他回复的是,已经这样了,见面还有意义吗? 我又回了一条,三月份你走的时候还好好的,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我想不通, 见一面吧。不然我不死心。 我们,从浓情蜜意到形同陌路,缺少过渡,没有起承转合,我始终不知道问题 出在哪里,我不愿承认是聚少离多吞噬了爱,那是俗套,我以为我们的爱与众不同。 我相信网络虚幻的空气里能开出一朵奇葩,而那朵奇葩又恰好是我和铁帅的爱情之 花,我多么刚愎自用。 一直以为,两年的热恋,只是漫漫长路的序曲,而不是夜空中一闪即逝的火焰 的谢幕表演。即使铁帅屡次用绝情的话重创我,这个信念都不曾动摇。 小严是铁路子女,她帮我买到了紧俏的卧铺票,但并不赞同我的行为。她皱着 眉头说,你呀,谈场恋爱就迂了,糊涂了。掰就掰,就铁帅那颗小土豆,你还真放 不下吗?小严认为我不够豁达,不能正视现实,去了也是自取其辱。但我一意孤行, 我所依傍的,不过是空茫的旧情。 当南方的财大气粗、声色犬马还符号般抽象时,南方的绿已先声夺人。一路上, 越往南去,植物越绿得正、绿得稠,绿得有水意。满目的浓绿令我心神一爽,想当 然地认为这将是一次希望之旅。 直到旅途的尾声,铁帅的短信才姗姗而至。J 城没有直达S 城的火车,我要在 C 城车站转乘城际快车。铁帅的短信貌似关心,嘱咐我注意安全,但我只看到了一 个事实,那就是显然他不打算来C 城接我。我将在一天的旅途劳顿之后,经由声名 狼藉的G 城火车站转车,孤身抵达S 城。我有点寒心。 C 城火车站治安糟糕,像我这样的单身年轻女性,正是歹徒抢劫的目标。下铺 的中年妇女生动地讲述了他们抢掠的场景,C 城的歹徒作风强硬手段残忍,为取下 那些闪光的金属不惜砍掉女游客的手指,拉豁她们的耳朵。所幸,我无须出站就能 转车。下铺妇女告诫我,千万别出站,千万别去广场。饱经世故的她看出来了,我 是一个处境窘迫的女子,眼神空洞迷茫,说话没有底气,前方并没有一个热情洋溢 迎接我的怀抱。她忧心忡忡地望着我,似乎已预见到我并非诸事顺遂的前途。她是 对的。后来我在S 城的经历。印证了她对我前途的种种想象。 晚上八点,我坐上了通往S 城的城际快车。一个半小时后,火车徐徐开进站台。 我从车上跳下来的一瞬间,立即在接站的人群中发现了他,在我的视野里,他永远 醒目、晃眼、金光闪闪。 他依然矮小,皮肤的颜色很深。S 城的夜晚闷热潮湿,空气仿佛凝滞不动,他 清风一般飘至我的面前,我极力笑得自然些,可惜一说话就显得讨好了。 有五个月没见了吧,你还是挺精神的。没怎么变样儿。 铁帅很严肃,一言不发,平板的脸像一块不毛之地。他双手接过我的行李,向 出站口走去。顷刻间,我意识到溶解一座冰山的难度。但我依然乐观,这座城市已 十八年没有下雪,你能冷多久?我贪婪地盯着他结实的后背、粗短的小腿,柔情顿 时涌上心头。 铁——舌尖从齿根滑到上颚,一个糯软柔婉的发音;帅——合口呼,去声,一 个阳刚利落的发音。铁帅,毛茸茸、暖烘烘又倔愣愣的一个人。我忽然领悟到,我 对他的感情,比想象中更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