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坐在城际快车上时,我不停地涂口红、洒香水。一支六十元的口红和一瓶十毫 升的香水小样,是我为此次出行配备的袖珍武器。它们廉价但效果卓著,能让我变 成一个双唇红艳淡香袭人的女子。此外,我还购置了几套风格各异的夏装,我绞尽 脑汁,妄图用极为有限的钱把自己打造成百变女郎。我悲哀地发现,我用来拯救爱 情的道具,也不外乎是这些东西。 我曾经尝试着打动他,与他重温两年来的点点滴滴,一些温暖感人的生活片断, 只有两个心意相通的人才能达成种种默契与灵欲合一的不凡境界。但铁帅锈了。我 满怀深情地回忆,铁帅,还记得吗,咱们在B 城时——他生硬地打断,都过去了, 别再想了。 全是“了”,完成式,万事皆休。我既然无法击中他的心灵,就只能去巴结他 的眼睛。 S 城,我来了。 早在火车进站之前,我就摘下了近视镜,我戴着眼镜时酷似一只憨态可掬的熊 猫。坐上公交车后,铁帅像一个真正的本城人,得意地指着一座座冲上云霄的高楼, 说,看,王果,这是地王大厦,你看,那边就是国贸。其实我眼前一片朦胧,但此 时感觉反而变得格外灵敏。S 城霓虹妖娆华灯如昼,欠缺气质,但不乏激情。这座 城市让我联想到一个梳黑亮大背头、嘴里吮根牙签的男人。他身上有新鲜猪肉的气 味,永远踌躇满志。 从地图上看,S 城地势狭长,似乎象征着一条巨型流水线。S 城出产的DVD 和 玩具撒遍世界的每个角落,艳丽轻巧的时装藤蔓一般伸展到全国各地,引领四季潮 流。科技、信息、商圈、人气,这些时髦而令人不安的词汇,在S 城变得直观又具 体。它是一座四面反光的城市,不知疲倦地向周围辐射它的活力和激情。在这样一 个讲究速度和效能的城市里,我对逝去感情的呼唤,是否会显得清纯而无知、天真 又空洞,缺少共鸣,杯水车薪? 在铁帅租住的房子里,被我视为秘密武器的一件黑色睡裙仓促地登场。这条裙 子布料稀薄质地轻柔手感光滑,貌似真丝但我知道它绝对不是。这是一件暴露、大 胆、有隐喻色彩和堕落气息的睡裙,覆盖两只乳房的衣料是几乎没有遮盖效果的蕾 丝,魅惑的黑色的性感的蕾丝,是我从未尝试过的风格;睡裙静静地躺在我的旅行 包里,像一个工于心计的妇人在阴翳地偷笑。 铁帅一进屋就脱去了上衣,我在他的后背上看到了一层粉刺,并不鲜红油腻, 颜色已经变暗,压抑着一股沉闷的躁气。 他毕业时,应聘到长城集团做销售,在总部培训一个月后,被外派到了B 城。 此时我们已交往一年,对他有了足够的了解,我认为这个职业并不适合他,一个心 地纯良、偏于内向的人干不了那种工作,至少不会在那个领域取得成功。那种职业 需要机变诡诈的性格、非凡的交际手段、良好的处世技巧、对尔虞我诈习以为常的 心理素质。他却坚持认为,做销售有挑战性,能锻炼人。他憎恨自己身上浓厚的学 生气质,迫切地想一夜长大。父亲看出了我的担忧,他以长者的口吻说,铁帅不知 道那个圈子里水有多深,让他试试看。 半年后,因为在B 城的工作表现欠佳,铁帅被调到西南的春城。这次调动有惩 戒意味,让他有了流放的感觉。他性情变得很暴躁,刚工作时干一番大事业的冲动 已烟消云散,他把充沛的精力挥洒到足球场上,高原炽烈的阳光把他的皮肤晒成枣 红色,他仿佛又回到了风清云淡的读书时代。等公司发现他们的业务代表已形同虚 设时,只好把他调回了总部所在地S 城。 他的职业生涯开局糟糕,前景亦不明朗。平步青云和出人头地像深埋在地下的 极难寻获的神秘宝藏。 一年前那个傲立舞台中心的铁帅萎缩成幕布上的一块黄渍,他没有成长为众人 瞩目的业务新星。此刻,他坐在S 城旧货市场淘来的老式沙发上,说,去洗澡吧, 这边天气热,天天都得洗。他以天气炎热为由催我洗澡,但我在他的眼睛里捕捉到 一簇躁动的暗蓝色火焰,微小的火苗一蹿一蹿的,我吹上一口气,它就铺天盖地了。 我说好,这就去洗。 在狭窄的卫生间里,我穿上了黑色睡裙,像走进一个精心策划的阴谋。我终于 克服了道德上的忧虑,仅把它当成一件戏装,它的使命是在舞台上实现某种预设的 效果,是美学手段,脱下它,我还是我。 我如愿以偿地变成了一只仰躺的青蛙。风平浪静后,铁帅看起来懊丧而苦闷, 他的表情令我倍感屈辱。沉默如铁,各怀心事。 这是一个不容回避的事实,见了面,我们对性事仍有激情。 充满罪恶感的夜晚终于过去了。第二天,铁帅的脸上有了一丝变化,他的眼睛 在躲闪和回避,眼神时时飘向窗外,若有所思。 孙增贵比我晚一天来到S 城,他是铁帅大学时代的哥们儿,足球场上的黄金搭 档。晚上七点多,铁帅接到了他的电话,表情登时一振,又说又笑的,我看到他对 别人热情而友善,不免顾影自怜一番。 放下电话,铁帅说,走吧,一起出去吃,给增贵接风。 在一家中式快餐店里,铁帅和他分别一年的同学重逢。孙增贵狠狠抱住了铁帅, 嘴里嗷嗷叫着,当他发现了跟在铁帅身后的我时,笑容僵了一下。 倘若不是因为我此时处境惨淡敏感异常,未必能察觉出他表情的细微变化。 第一次听说孙增贵这个名字时,我眼前浮现出一个憨厚朴实的男子的形象,后 来见到了本人,才知道是一个头脑活泛、衣着入时的小伙子,处世很全面,也很会 说话。 增贵,你一来,咱们班就团圆了,前几天我还遗憾呢,就差你一个了。铁帅体 贴地为增贵点了一份羊肉烩面,他是陕西人。 兄弟,你们都出息了,我在研究所白浪费了一年青春,没意思,身上长肥肉, 顶上掉头发,这趟是过来投奔你们的。话虽这么说,但增贵的脸上没有穷途末路的 落魄,他不卑不亢,自信而憧憬。 铁帅摆摆手,说,在哪里都是混口饭吃,你看看我,一年调动了三次,跟在海 上漂着一样,有时真想回老家算了,守着父母,安安稳稳过日子。 那可不行,咱们自甘淡泊了,南边的高新技术还怎么牛?靠谁牛?一定要坚持 住,适者生存,强者生存! 铁帅眨了眨眼睛,以前上大学时他就喜欢跟增贵吃烧烤,他说经常跟增贵吃吃 饭吹吹牛,有益身心。他问增贵,初来乍到,对这个城市的第一印象如何? 我觉得同样的行业在这里能有更大的市场,能做成更多的生意,不知道是不是 错觉。 增贵很有大家风范,一下火车就谈市场和生意,令铁帅深感惭愧,笑得讪讪的。 增贵又跟我聊了起来,他把一片羊肉夹到我的碗里,关切地说,是不是苦夏? 比上次见你时瘦多了,瘦了也好看,你们是鲜花,怎么都好看。 他并不知道我跟铁帅之间出了问题,席间,我身子坐得笔直,不断用求助的目 光看着铁帅,希望他跟我表现得亲密些,别让我尴尬。增贵可是人精,察言观色猜 测人心都是一流。铁帅应付般地替我添了几次茶水,亲昵点到为止。疏远的感情就 像干透的馒头,放在锅上馏一遍,只热一层皮儿,馒头心儿还是冰凉干硬的。 直到增贵说,刘乐这小子是自己住吧,我今晚过去跟他挤挤。我才意识到,刚 才他看到我时为何神色一变。 铁帅礼节性地挽留了一下,说住得开住得开。增贵善解人意地笑了,说,别客 气了兄弟,就去刘乐那儿吧,都一样!送增贵上公车时,铁帅满怀歉意地说,我参 加了个业余球队,周末有空的话一起出来玩,场地费不用你掏,我请了。孙增贵笑 笑,说再联系。 不知机敏的增贵有没有发觉,我和铁帅之间弥漫着莫名的紧张神秘的空气,我 正在费尽心机地完成一次艰难的啮合。回家的路上,街边的服装店正在打烊,S 城 流行的衣服,大都面料单薄颜色明朗,大黄大绿,朝气蓬勃,设计上很有女人味, 印花、亮片、深V 领、不规则的裙摆,又妖又娇的调子。小店一关门,城市就沉静 了下来,仿佛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浓妆、疲惫,艳而残。 一个人爱另一个人,主要是爱附加在肉身上的令自己欣赏痴迷的因素。没有肉 身不行,没有肉身就没有人,一切都没有了;没有那些你喜欢的附加因素,这个肉 身对你而言又是普通人。 少女时代的我对《飘》里的白瑞德神往不已,他英俊、成熟、富有,是优雅而 邪气的反派,比纯正的好男人更夺人心魄。然而我碰上了铁帅,几个月的时间里, 一套全新的鉴赏体系巍然而起。此后,我对高大白皙的男子不再青眼以待。 我把他描述为精灵般的人物,以至于我母亲见到他时有点失望,在她看来,铁 帅不过是一个粗黑的五短身材的小萝卜头。她的审美趣味倾向于那种四方大脸高大 威武的男子。 我始终记得他第一次来我家时的情景。刚过了春节,天气还很寒冷,铁帅身着 臃肿的冬装登门拜访。他刚一进门,我就后悔了,时机显然不对,羽绒服把他包裹 得像个圆球,这不是一个适宜矮人隆重亮相的季节。人们审视考量的目光聚焦在他 身上,我真想用一块大红布把他罩起来,遮挡住他的笨拙和滑稽。吃饭时,在大鱼 大肉的上方,母亲的微笑勉力而为,我耳语着提醒她,对铁帅热情点,人家可是大 老远赶过来的。 夜里我跟母亲同睡一床,钟敲过了十二下,我没睡着,知道她也没睡着。她忍 了半天,还是叹息了,她说,原来这就叫卡通人物啊。我翻翻身,嘟囔了一句,不 用别人都说他好,我自己认为好就行了。母亲很发愁,说,哪里好呢,他一看就是 个还没定性的小孩。 这一点没人比我更清楚。但为了避免母亲担心,我极力粉饰,说,他老成着呢, 稳着呢,心里有数。性格温良的母亲没再多说,第二天送铁帅走时,她拿出一套崭 新的南极人保暖内衣,一定要让铁帅穿上了再走。 一个人成年了还保持童心,我认为那很有档次。铁帅不嗜烟酒只爱瓜子可乐, 洗衣服时笨手笨脚,喜欢吐舌头和做鬼脸,眼神如婴儿般清澄明亮。他有一双神采 飞扬的大眼睛,眼珠又圆又黑,墨玉一般,虽然脸型和鼻子略嫌粗笨和乡气,但这 对眼睛统摄全局,使他具备了卡通人物的灵气和聪敏。 他为自己的名字感到羞愧,自我介绍时总是强调,我叫铁帅,元帅的“帅”。 在一九八四年,他出生的年份,这个字眼还没有被赋予时下的含义。可忽然有一天, 它成为赞美男性长相最时髦的形容词,铁帅惊觉自己的名字变得俗气不堪,极易遭 致揶揄和嘲笑。 我一直认为,清白无辜的“帅”被滥用了。目前,它用来形容一切甜俗秀媚的 花样美男。但这个清脆、爽利、铿锵的发音,应该专属于张学良那种类型的男人。 青年张学良,赤子的纯净,军人的英挺,一身正气,铁汉柔情。 铁帅无愧于他的名字,他身上有一种常年坚持体育锻炼的结实感,他是这个时 代里亿万狂热球迷中的一员,而且踢的比看的多——区别于众多夸夸其谈有啤酒肚 的球迷男人们。 在铁帅的衣橱里,有七八套球衣。也许每个人都有最适合自己的着装风格,以 及自己应该主动回避的服饰类型。我不能胜任碎花衣服,一件清丽的白底蓝花旗袍 曾令我心仪许久,以为穿上旗袍就是古典美人了,等试穿时才发现,我不笑,像个 蒙昧的村姑,我微笑,像个彬彬有礼的茶楼女招待。铁帅则不适宜穿正装,他肩膀 宽大双腿粗短,正装突出了他身材的不协调,仿佛他青春期的发育受到某种影响而 猝然中止。白衬衫会压抑他的英气,球衣则烘托出他的运动气质。 这座城市里到处都是干瘦的男子,让我联想起咸鱼和腊肉。他们像风蚀过的人 干,两条细腿仙鹤般站立着,基本没有屁股,小腰一碰就要折断的样子。这种缺乏 立体感和饱满度的人体,与长势嚣张、叶片阔大肥厚的亚热带植物形成鲜明对比。 我因此更加爱惜铁帅,他有舒展的胸膛和紧实的小腹。八月下旬,城市迎来雨季, 在一个个阴云密布的日子里,身着球衣的铁帅令我感受到阳光的亮度和热力。 来S 城之后,铁帅参加了一支叫“天宇”的足球队,球队由十几个精力旺盛的 年轻人组成,队长是一个网名叫“恺撒”的湖北人,类似这样的球队,S 城不下几 十个。 周日,铁帅带着我和孙增贵来到科技园附近的足球场。增贵一看到草皮就兴奋 了,他深深咽了一口唾沫,大声招呼铁帅,帅哥,快换衣服,咱俩先在场边倒倒脚。 下午五六点钟,正是S 城上空大朵的雨云纠结翻腾的时刻,空气潮湿得仿佛能 拧出水来,但扭捏作态的雨水却挣扎着不肯落下来。这个过程最令人气闷,我初来 乍到的那几天,每逢遇到这种天气,都有窒息和虚脱的感觉。这个傍晚依旧潮热无 比,足球爱好者们从四面八方赶到场地,急不可耐地扑向草坪。 铁帅和增贵在“天宇”的表现很抢眼,增贵身材颀长,动作轻盈优美,铁帅则 以硬朗简洁的球风引人注目,他俩刚柔并济配合无间,没有长期的磨合不会有这样 的效果。看着铁帅在场上忘情奔跑,我像一个真正的球星妻子一样骄傲、容光焕发。 他踢完下场时,如水洗一般,全身晶亮,然后大口大口地吞水,疲惫而满足。 踢完球回到家,意犹未尽的铁帅又拿出了他收藏的球星教踢球的碟片,看一会, 练习一会,嘴里念念有词,他专注的神态令我感动不已,他简直把踢球当做一项事 业来经营。在逼仄的客厅里,他煞有其事地为我表演了盘球的技巧,此刻,我的目 光里充满崇敬,不是因为他动作的娴熟灵巧,而是因为他的不切实际,多余、无用, 然而被我视若珍宝。 像他这样的业余人士,没必要在上场前紧张得手心出汗,不需要在下场后反复 追问他刚才的表现到底如何,更无须把一项轻松的娱乐变成庄严的正经事。他不是 一个靠踢球吃饭的职业球员,踢球不会令他名利双收。但那个圆形的皮制品令他幸 福激动,全身发烫。 这样的时刻,铁帅的眼睛是一双孩子的眼睛。我的心变得很柔软,我把他当成 拇指姑娘的兄弟,他应该躺在胡桃壳做成的摇篮里,用蓝色紫罗兰花瓣当垫子,用 玫瑰花瓣作被子。他纯洁、善良、娇怯,我不忍心告诉他,你这个小不点,一走出 摇篮,就到处都是癞蛤蟆,又丑又坏的庞然大物。我愿与他分享一切美好,同时令 他远离尘世沧桑。 S 城是个很现实的城市,我隐隐地担心着,总有一天,他的眼睛,会由两颗黑 水晶变成两块毛玻璃。 他的矮小、很差的酒量、不带福相的薄耳垂、偶尔流露的童男子般的羞涩和腼 腆,都使我变得易动感情。我不止一次地幻想突然暴富,然后通过行贿,成功地把 他送进某甲B 俱乐部的二队踢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