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在我的旅行包里,有一件衣物和格调颓靡的睡裙相映成趣。一条八十年代纺织 女工用的白色围裙,质地厚密手感粗糙,与时下流行的质料轻薄带小动物图案的围 裙相比,它略嫌古板老气,但与那个年代的很多日用品一样,它也具备结实耐用的 品质。这条白围裙以翩若惊鸿的姿态漫飘过我的青少年时期。那时,每到过年前夕, 我母亲就把围裙翻出来,然后带上它煮肉、炖鸡、炸藕夹子肉丸子,它是隆重节日、 繁琐家务和美味佳肴的象征。 母亲用围裙下摆擦手的样子,是个令人神往的家居场景,温馨而日常,它一闪 而过时,总能撩拨起我做一个贤妻良母的热情。 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连母亲也拒绝使用它了,她有了更好的选择,一种雨衣 料易清洗的围裙。自此,白围裙开始像一个年迈无力的使女,在树荫和角落里安详 地坐着,等待无疾而终。 是我打碎了白围裙宁静的命定的生活。在衣柜里,它被一件件过时的呢子大衣 压着,凄然地露出一块雪白的小角,我奋力将其抽出。我抖落开它,一种清泉流淌 般悦耳的吟唱声,穿过烟尘漫漫的岁月,叮叮咯咯地敲打在我的耳膜上。它苏醒了, 一朵沉寂多年的白莲饱满地盛开。我拿着熨斗在它表面滑过时,闻到一股陈年的怨 气从每一道皱褶里往外飘散。在一个夏日的午后,我和白围裙完成了神秘的沟通。 被遗弃的、被忘记的、耐洗耐磨的白围裙,品质优秀却生不逢时,就像我要去 S 城找回的东西,在我们的时代,它开始与永恒、坚持、矢志不渝等字眼绝缘。白 围裙是爱情的红颜知己。我千里迢迢把它带去了S 城,它的重要性丝毫不亚于那些 浮华曼丽的时装。 我来之前,铁帅一日三餐都在外面吃,水饺、牛肉面、各种盖饭,每顿花十五 六块,而且吃不到真正的家常小炒。我跟着他在外面吃了两天,花销很大,于是绚 丽的舞台在我面前自动展开,我要大显身手了。 我拉着铁帅来到超市,采购了一堆东西,锅、碗、盘、筷子、铲子、盆子、菜 板和油盐酱醋。我们的钱不多,只能买做饭必需的用具和器皿,那把塑料水舀,我 考虑再三还是把它放弃了,因为想到可以用碗代替。我买的炒锅很深,带一个箅子, 这样一来米饭也可以用它来蒸,电饭煲暂时也不用买了。 往购物车上堆这些东西时,我心情舒畅。我相信,人间的真情就是这么琐碎。 S 城蔬菜的价格令我大惊失色,我花两块钱只买到一颗大头菜,而在我的家乡, 那个北方的县城里,两块钱能买一麻袋大头菜。相对而言,肉价倒还靠谱,只是每 次我走近肉食区,都会闻到一股令人作呕的腥臭气。南方的盛夏天气酷热,而且市 区寸土寸金,没有一块地皮可以用来养猪,猪肉都是从外地运过来的。我要集中精 力闻上几分钟,才能找到一片异味不浓的肉。 我像一个旧时代的家庭妇女,每天清晨送丈夫出门,凝望他的背影直到完全消 失,然后赶在他回家之前,做好一桌饭菜。我在憋闷的厨房里蒸煎炸炒,开心地抹 去脸上的油汗,体会着挟传统美德来攻城掠池的踏实之感。这是一种历史久远的分 工,像仙人掌一样生命力顽强。 白围裙慷慨地接纳了这个过程中产生的大量油污。 所谓厨房之乐,只存在于文人的想象之中。文人们,信手调遣世间婀娜多姿的 辞藻,耐心描摹精致的美味,并轻松地避开菜肴的制作过程,略去烫伤、切破手指、 烟熏火燎等不雅的细节。我在厨房里挥汗如雨时,经常会想起一个叫陈芸的清代女 子,她的影像游荡于文火细烟之间,脸上带着洞明世事的睿智而宽厚的微笑。 陈芸是《浮生六记》的女主角。第一次读这本书时,觉得作者沈复是个热爱生 活又有点仙气的书生。到了看第二遍,就有些厌憎此人了,他的无能、懦弱和厚脸 皮水落石出。陈芸几乎符合了男人对异性的全部幻想,俊秀、贤惠;精绣工、善烹 饪;不乏传统美德又颇有文才诗情。而陈芸的最伟大之处,恐怕还在于她一直热心 为丈夫纳个美艳的小妾。一向标榜伉俪情深的沈复默许甚至鼓励了陈芸的举动,他 是个常年处于“无馆”状态的潦倒文人,但穷困并未妨碍他风流自赏。他懂得欣赏 陈芸的美德、陈芸的品貌、陈芸的生活艺术、陈芸的顾全大局,但他保护不了陈芸。 多看了几遍,看出了陈芸的可怜。本来,对这本书寄望甚高,以为是恩爱夫妻 在困顿中相濡以沫的情爱圣典,看完才知,这书便宜了沈三白。一书传世,天下谁 人不识君,家庭妇女们却伤心了,青山处处埋忠骨。我之所以在厨房里屡屡想到陈 芸,大概就出于一种隐秘的自怜心理。没有哪个女人会真正热爱厨房的工作,烹饪 美食可以作为某种情趣的象征偶尔为之,但不宜成为每天的功课。 我的同龄人大都以不善烹调为荣。淑女、辣妹和小甜甜们,对此口径一致。我 不会做饭,连炒鸡蛋都不会。这样的话从大小不一的嘴巴里弹跳而出。她们表情忧 虑,但谁都听得出来,口气相当自豪。像我这种会炒菜、蒸鱼、炖排骨的年轻人, 简直太不洋气了,简直不是娇生惯养长大的。我卖力地施展自己的厨艺,时常皱着 眉头思考,在吃饭问题上怎样才能做到开销少、花样多。 吃饭时,铁帅的脾气出奇地好,我看得出来,刚开始的那几天,他是出于愧疚 心理,很快,就真为我的操劳而心疼了。我就赌他是个孩子,心上还没长茧。 上午十点钟左右,是我蹒跚于S 城某小街的时刻,我步行十几米,到达一个中 型超市,买齐一天所需的菜肉。自从几个月前,我引以为傲的爱情呈现出流星和烟 花的特征时,我开始用年老色衰的妇人的目光来打量这个世界,悲凉、失意、受惊 的、力不从心、病态的敏感以及钝钝的刻毒。威胁和敌意像空气一样挥之不散,我 乐观自信的青年生涯戛然而止。 S 城像一个处在青春期的少年,野性、躁动、富有侵略性。我南下前,已听说 过不少发生在S 城的耸人听闻的事件。这里有精妙的骗术、老谋深算的商人、造诣 极高的投机家,这里盛产机遇,是思维活跃的年轻人的圣地。S 城欢迎野心勃勃, 拒绝乐天知命,暴富和锒铛入狱汇流而成S 城的都市传奇。连S 城的乞丐也时常灵 感进发,他们独创了从垃圾桶扒找丢弃的盒饭以博取同情的方法,曾引起媒体的广 泛关注。从家乡到S 城,像从一个安稳的摇篮里被抛到风雨交加的野外。C 省人深 目削颊的长相里带着拒人千里的冷漠,令我倍感孤独。到处人头攒动,但我不知道 我的同类在哪里。抒情、J.M.库切、优美的汉字、得体的修辞、阅览室窗台上俏生 生的吊兰,种种种种,都变得荒谬可笑又遥不可及。 第十天时,我在S 城遇到了一个老朋友,他是一家报纸的副刊编辑,我因在他 的版面上开设专栏而与他相熟。世事真是奇妙,即使在J 城时,我们也从未经历过 一次不期而遇。 那天,走在小街上,亲切的乡音在我身后响起,我疑心是过度苦闷而产生的幻 觉,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前走。 王果,王果。 呼唤声像一场梦境中的呓语,孱弱、缥缈、气若游丝,等它由远及近越来越真 切时,我茫然地转过了头。 李玉帮油津津的脸烫了我一下,我认出他的一刹那,眼窝潮湿了。伴随着一股 浓烈的汗馊味儿,他走近了。他指着马路对面,气喘吁吁地说,我早看见你了,喊 破嗓子了你都不回头,想什么呢? 他提的塑料袋里有火腿肠和几盒碗面,这是坐长途车必备的食品,经验和直觉 一起告诉我,虽然这是在S 城第一次看到李玉帮,但也是最后一次,他即将离开这 个地方。 我们在一家凉茶铺里落座,李玉帮急切地喝下一大口淡黄色的凉茶,喉结上下 滚动着,他的脸黑黑方方的,我第一次发现他的长相竟是如此憨敦,过去他留给我 的印象,是一个喜欢咬文嚼字又有点狡猾的资深报人。 交谈了一会儿我才知道,李玉帮三月份就来到S 城,半年内还跑了周边的几个 城市。在J 城时,我听到的关于李玉帮的最后一个消息有些不幸,他离婚了。他的 网恋被妻子发现,他的妻子性情刚烈,不由分说带着儿子离开了他。听说他很冤, 跟网络情人连电话都没打过,真见了面,是个男人也不稀奇。他一直希望复婚,以 各种方式向前妻忏悔,但前妻铁了心不再回头。 原来他来到南方。有本事的人和失意的人都习惯于把南方当成最后一个落脚点。 人们莫名地认为,南方充斥着强者宏图大展、弱者咸鱼翻身的神话。 他矜持地说,我来这边主要是考察一下,今天刚要走,晚上八点的火车。他谨 慎的措辞掩饰不了他的落魄,他看起来深受奔波之苦,而且没有发达。我理解他, 因为我也轻巧地一语带过了我来S 城的目的。看朋友,顺便散散心。 他分别评点了S 城的几家报纸,X 报是草台班子,没有进行人力资源的培训和 提升;X 报对新闻判断没有自信,什么东西都往上堆……他的见解精辟透彻,但每 次都用同一句话收尾,我要是十年前来这里就好了,现在这边钱也不好挣了。 未了,他抢着付了凉茶钱。临分别时,不停地嘱咐我,这边治安不好,千万要 小心。李玉帮渐渐消失在人群中,像很多在S 城没混下去的人一样,他也带着满腹 怨言离开了。不知还有多少人只在此地收获了职业病和漂泊感,这里阳光充足雨量 丰沛,似乎更像是植物的天堂。 我并不愤懑,却忧心忡忡。来S 城之后,我在铁帅身上只看到两个字:干—— 活。他已经不像刚毕业时那么急于发展了,脸上有彷徨之色,有些疲沓,有些灰心, 工作很累,压力不小,很多事情,不得不顺其自然了。 这个星期六,一睁开眼已经十一点了,铁帅仍在熟睡,蜷着身子,无辜地半张 着嘴巴,我轻手轻脚地来到客厅穿衣服,怕吵醒他。 我今天的计划是买一袋米粉买一斤五花肉,一会儿做粉蒸肉吃。等我从超市回 来时,铁帅已经醒了。他说,刘乐叫我过去,说大家都去他家,今天要聚聚,这肯 定是增贵的主意。刘乐你也见过,就是那个小胖子。 我迟疑了一下,问,我也一起去吗? 铁帅点点头,说,当然一起去,今天别自己做饭了。 刘乐住在莲花一村,和几个同事合租了一套三室一厅的房子。我们赶到他的住 处时,客厅里已坐了六七个人。铁帅一看桌子上摆着电磁炉和羊肉片,就问,谁的 主意?大热天吃火锅。 增贵诡秘地一笑,说,要的就是这个气氛,这个味道! 空气里弥漫着芥末、孜然和辣椒粉的味道,这些气味很强悍、很霸道、很冲, 猛吸几下会引发喷嚏和眼泪。我故意吸了一口,打出一个痛快的喷嚏,让体内淤积 的浊气喷薄而出。我和铁帅之间,现在也需要一个痛快的喷嚏,打破目前这种不死 不活的僵局。 第一盘羊肉下锅后,增贵开了场,他庄重地说,今天这种场面,让我开眼界了。 看看,冠松和大崔在华为,铁帅在长城,小吴在电信,高波刚跳槽去了惠普,今天 跟我吃饭的,全是技术骨干、营销奇才、管理精英啊。他又搂住刘乐的肩膀,说, 还有我们的小刘乐,现在他不是小刘乐了,得叫他刘老板,乐——爷! 大家哄笑起来,气氛很活跃也很放松,每个人都红光满面,仿佛真成了S 城的 主人。 他们大学毕业后,不外乎走三条路,搞研发、做销售、干行政。像铁帅这种, 大学里不怎么用功,没学到多少专业知识,毕业了就去做做销售、卖卖电脑。张冠 松和大崔基础扎实,进了知名企业做研发人员,小吴家里靠山硬,去大国企干行政 了。 一年过去了,显然大家都对自己的现状有厌倦感,对他人的生活则不乏美好的 猜想。冠松很羡慕铁帅和高波,说,还是你们好,做销售吃香喝辣,不像我们,说 穿了就是被压榨的手工业者。 高波和铁帅一起摇头。高波说,谁不知道做技术工作稳定,日子逍遥?销售? 说得花哨点,是有挑战性,说透彻了,就是难干。铁帅也很低调,说,我们是干不 了技术,被逼上梁山了。 冠松谦虚地笑笑,说,技术是个纸老虎,入门难,做熟了也就是重复劳动。大 崔也插话了,做销售的路越走越宽,一旦建立起自己的网络,手里拿到几个大客户, 老板也得敬你三分。我们就不一样了,有几个能熬成项目经理?不过是虾兵蟹将过 河小卒,核心技术接触不到,龙芯凤芯还真能让我们造出来? 增贵一下冒了出来,他凑到大崔耳边,说,大崔啊,你抱怨什么,听说你现在 做到小主管了,手底下带了两三个新人,明明是科学家,每天行走在华为基地的 “居里夫人”大道上,还虾兵蟹将? 铁帅做了总结,说研发累脑,销售操心,世道艰难,干什么也不可能坐享荣华。 大家一齐把目光转向小吴,小吴的脸上有一种行政人员惯有的深谋远虑,一看已经 有些假正经了。增贵呵呵笑着,说,还是小吴厉害,管人的,身份尊贵,高人一等, VIP.小吴撇撇嘴,说,管人哪轮得到我?在办公室里打杂混日子!仕途两字好写不 好走,通天的人物太多,个个树大根深,想进管理层不容易。 大家似乎都清晰地预见到了自己的未来,这有些可怕。 十斤羊肉折腾进去了,每个人的脸都红得要冒烟,在一个问题上,他们达成了 共识。 那就是,攒不下钱。大家很困惑,一年了,为什么攒不下钱?钱都去哪儿了? 传闻中S 城遍地黄金,收入高得令人眩晕。只要有钱,在S 城就可以游刃有余, 花出创意,花出感觉。这里有海陆空三栖的大型主题乐园,一头牛仅供六客的全熟 牛排,世界上最高的钢管混凝土结构的大厦,也有前沿消费与优质生活。然而,这 些不是所有人共享的。 他们共享S 城的昂贵,共享S 城的急急忙忙、赶路搭车。 酒喝得差不多了,人们开始打趣我和铁帅,铁帅草草应对了几句。从头到尾, 他都有些心不在焉,增贵觉得很奇怪,问,铁帅,你不是宴会之星吗?不会喝酒最 会劝酒的奇男子,今天怎么萎靡不振? 铁帅神色恍惚,游离于同学聚会的欢快场景中。来到S 城之后,我渐渐了解到 他的心病。公司总部就设在S 城,本城的经销商经常越过他这个销售代表跟总部通 气,他的职位形同虚设,只做些琐碎的工作,毫无成就感。一到周末,经销商的老 总就开着一辆黑色大奔把公司的销售经理接出来,喝茶、密谈,铁帅经常愤愤地说, 经销商根本就不屈我!我每天的工作就是给老总擦屁股。我知道,他这个屁股擦得 两面不讨好,两个老总的东西都擦在了自己身上。 另一方面,他在为如何处理我们两人的关系而迷惑,他是很倔强的人,不会轻 易改变想法。他早就威胁过我,你来了,我们也不会和好。他似乎去意已定,然而 事实是,我刚到的那几天,他对我的态度很生硬,工作上遇到棘手的问题会迁怒于 我。我不声不响,容忍了他顽童般的无赖、易冲动和喜怒无常。很快,我主动承担 起家务,每天精心侍弄午餐和晚饭,像他恭顺贤德的糟糠之妻,他便开始控制脾气 了,我能感觉到他细微而缓慢的变化,有些东西,一点点地回来了。我像一只勤奋 的鼹鼠,昼夜不停地挖土,坚信自己的坑道必将通往一个温暖安宁的地方。 那天聚会最后,增贵喝醉了,很失态地搂着刘乐叫张曼玉张曼玉。他来S 城半 个月,天天穿着挺括的长裤投简历,面试了八次,均没有下文。聚会结束时,刘乐 才向大家报料,说,我来宣布一个喜讯,我们的精神领袖孙增贵,找到工作了!大 家问是哪里,刘乐说出一个大家闻所未闻的名字,是家小公司。 走出莲花一村时,铁帅感慨了一句,孙增贵,酒量这么好的人,也会喝醉? 我说,不甘心,不平衡,当然容易醉。 铁帅点点头,说,他是自视甚高的人,除了学习成绩差点,长相、家境、能力 都优越,像刘乐这种,在大学时只能给他当跟屁虫。刘乐也在一家小公司,不过很 实干,放得下身段,天天出去跑单,听说现在手里很多客户了,提成都到过五位数! 顿了顿,铁帅又神秘地说,我怀疑,就是增贵现在进的这家小公司,也是刘乐给他 介绍的,他能不委屈吗? 上学时,刘乐的倒霉蛋形象深入人心。一个眯眯眼的小胖子,入党评先进拿奖 学金泡美女做大哥回回轮不到他,作弊被抓、连续被甩、半夜从上铺坠落、误人女 厕、买到骑两天就散架的“高级”自行车,类似的糗事则层出不穷。这次见刘乐, 发觉他变化不小,胖了。 他还不无遗憾地说,关系网是无限的。只是人的精力有限。 但我有一种感觉,增贵迟早风光,他心机深沉欲望强烈,有一颗天然的S 城式 的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