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我和铁帅住在S 城怡景大厦,二十三楼D 座。定居在天空是城市生活的一大特 征。房子不到五十平米,基本没有装修,家具简单粗陋,一张老式席梦思床上残留 着历届房客的汗液和气味。因为所处地段好,这套破房子的月租金达到了一千五百 元。房子采光不好,只有黄昏时,客厅里能洒进几缕夕阳的余晖。坐在客厅的沙发 上,抬头就可看见S 城九十年代的标志性建筑、墨绿色的刺向天空的地王大厦。如 今,这种高度在S 城已不再唯我独尊。这是一个越来越接近天堂的城市。 假如在旷野里修建起一个二十三层楼高的嘹望台,人站在上面会微微颤抖,风 从耳边呼啸而过,日月星辰触手可及,张开双臂时会出现幻听——渺远的背景女声, 雍容澎湃,光华回荡,如大堂的唱诗。 S 城没有空旷二字。一直等到离开了S 城,我才猛然想起,在那里,我从没见 过月亮和星星。住在二十三层楼上,却没有见过群星闪烁的夜空。我记得,也曾抬 头仰望,望见的是支离破碎的天空,被密集的高大建筑物切割成块状,给人以压抑 之感。这里有无数个看不见风景的窗口。 在S 城,还有无数个销售代表。这个行业盛产老狐狸和老油条,销售大佬们额 头发亮表情镇定,周旋于厂家和代理商之间,随机应变左右逢源。当然,为了保持 一种生态平衡,也有像铁帅这种里外不是人、基本拿不到任何好处的小弟。铁帅刚 工作时,我曾深恐他犯错误,跟经销商联合起来牟利。东窗事发了被单位开除。后 来我才发现,有这种担心是很幼稚的表现,像铁帅这种刚参加工作的小伙子,又非 能力超群之辈,肯定会被排除在利益集团之外。 IT、销售,这样的词语肥油滋滋。我IT了,我销售了,似乎就意味着财源滚滚 前程似锦,但铁帅没尝到任何甜头,倒有一把辛酸。在两个副总波诡云谲的斗争中 不知该把自己安放在哪里,销量之剑寒光闪闪高悬于顶,天南海北的调动如浮萍般 飘摇不定。铁帅刚被调到偏远的春城时,我曾梦到这样的场景,某一天早晨醒来, 铁帅浓密黑亮的头发竟不翼而飞,他变成了一个顶着地中海秃头的男人。 干销售的仅靠工资过活会过得很难受。每月十号之前必须打到房东银行卡上的 一千五百块是一场噩梦。本来铁帅寄住在一个做技术的同学那儿,每月给同学几百 块钱,算合租了。因为我的到来,他独立租下了这套房子,付一押二,一下子给了 房东四千五。我曾问过他,心疼吗?他说,不心疼,住高层安全,再说离上班的地 方近,又省时间又省交通费,值。 我心里一酸,知道那是假话。本来他也不想在这么繁华的地段租房,对年轻人 来说太奢侈了,他找了一个星期的房子都没找到合适的,而眼看我就要过来了,只 好仓促地租下了二十三楼D 座。 在刘乐家聚会时,“攒不下钱”的共识令我心头一震。回来后,我仔细算了算 半个月来的日常支出,发现开销最大的一部分就是房租。于是我跟铁帅商量,干脆 把那个大点的卧室租出去,咱们睡那个小卧室。铁帅摇头,说,我不想让一个陌生 人来打扰我们,很不方便,什么时候你走了,我再把大卧室往外租。 其实我也只是说说,虽然日子拮据,但我宁愿南行一趟不添一件衣服不吃一顿 特色菜,也想跟铁帅有一个私密的小窝。我们的爱,如打散的拼图,需要一块块重 新捡起,逐个归位,码放整齐。 房子的问题还是从天而降。周二,铁帅接到了房东陈姐的电话,陈姐要加价, 加到一千六百五十。铁帅租房的时候,陈姐这套房子的产权归属出了点小问题,现 在产权归属明晰了,她表示,一千五的价钱太低了,简直有扰乱房屋租赁市场之嫌, 现在产权让她拿到手了,加一百五也不算过分。 听到这个情况后,我倒觉得是个机会,可以出去找个便宜点的房子,反正是房 东先加价的,不住了也不算违约,押金还能要回来。铁帅表示赞同,他也觉得压力 太大,一百五十块钱不算多,但就像一个抗着巨石的人,他所承受的重量已到达极 限,有可能再给他加上一根头发丝,他就会轰然倒地。 我开始跟着铁帅在S 城找房子。他白天上班时抽空到网上的租房论坛查询房源, 把各种信息记在一张便笺上,晚上回家了两人一起筛选,锁定几个目标,再找合适 的时机看房。 我们经常晚上出去看房,拿着一张市区地图穿行于S 城的各个居民小区间,像 相亲一样考量着对方的细节,有时也因自己条件有限而被对方挑剔。那些能观海景、 配备健身会所的“名骏”豪庭、“嘉麟”华府,我们是不敢问津的,而像民乐园、 春晖阁、雅兰居这样的小区,有小家碧玉的温婉平易,倒还能去看上一眼。从地图 上看,这个城市像一串果实累累的葡萄,我曾惊喜地在市区图上发现一块开阔的绿 地,定睛一看,是个大型高尔夫球场,球场依山傍水,毗邻某精英生活区。 能打上交道的都是二房东,也是租房子住的年轻人,为了节省开支在网上寻求 合租,一般会把通风及光线较差的一个卧室往外租。 到处都是靓房出租,但抱着追求完美的心态去看房注定会失望。二房东们的文 笔不俗,能把一间没有窗户只有一张单人床的小屋描绘得令人垂涎,而且开价不低, 七百八百不等。有个房子不错,但已经住了一对男女,风华正茂的情侣意味着高频 率的性生活和腾挪跌宕时不小的动静。想想就尴尬,不得不放弃。 铁帅是一个对生活有点要求的人,离单位太远的不住,租客已太多的不住,农 民房也不住。这种挑剔的心态无疑更增加了寻租的难度。刚开始,我对房屋类型并 无概念。那次,我看中了一间卧室,干净宽敞,价钱也便宜,才五百块。二房东是 个清秀整洁的男孩,说话很客气,我想当场定下来,可铁帅言词闪烁不置可否,最 后拉着我走了。刚一下楼,铁帅就悄声在我耳边说,误入农民房了。 我回想起来了,坐车时见过一种楼房,一般盖得不是很高,楼间距窄得惊人, 一排一排紧紧贴着,那就是本地农民修建的楼房,代表着S 城另外一种生活方式。 农民房集中的地方就形成了城中村——摩登都市中的一大怪胎,是环境肮脏、治安 混乱、三无人员和低收入阶层的代名词。从那些高耸入云的写字楼丛里走进一个个 屋村时,会有恍惚如梦的感觉。最土的和最洋的和谐并存于S 城,更使这个城市显 得繁复、妖异、魅力独特。铁帅的朋友曾在农民房里丢过电脑,所以他坚持住有保 安巡逻的正规小区。 第三周的周末,铁帅在论坛里发现了一个自称全家电精装修的房子,两室一厅。 月租金一千四,位置也很不错。 开门的是一个面色苍白的男青年,自称黄生。一进门,我就惊呆了。这是个暖 洋洋的小窝,采用了一系列少女情怀的色彩。玻璃吊灯散发出柔和的光线,客厅里 摆了一圈杏色布艺沙发,两个棕黄的小熊靠垫搁在沙发背上,电视柜是淡粉色的, 与苹果绿水纹窗帘遥相呼应。最鲜艳的一幕出现在墙壁上,那是一幅无框风景画, 画面明朗而热烈,湛蓝的晴空下盛开着一株金黄的向日葵。 房子的家居味道深深震撼了我。这种装饰典雅细节考究的房子很少拿来出租, 大部分房东只给房客配备最粗陋的生活用具,勉强应付日常起居。房子的两间卧室 都朝阳,明媚的阳光洒满全屋,大卧室的窗户正对着一张宫廷风格的黑铁大床,我 在床边坐了坐,垫子弹性良好非常舒服,敞开的落地窗似乎已让人提前感受到徐徐 吹来的晚风。对二十三楼那张处处塌陷的席梦思,我已恨之入骨,睡觉时身体陷在 一个个噩梦般的洞穴里,每天早晨起来都腰酸背疼。我坐在黑铁大床上不肯起身时, 铁帅走进卧室悄悄问了一句,怎么样,你满意吗?我不住地点头,说,租下来吧。 我们并肩坐在布艺沙发上,开始和黄生商谈具体事宜,气氛一下子变得凝重起 来。铁帅说,房子不错,就是,价钱还能便宜吗? 黄生剧烈地摇晃着脑袋,说不能便宜了,你应该知道行情。 我掐了掐铁帅的手,铁帅会意,问,押金呢?押金交一个月的可以吗? 黄生依旧摇头,他举起两根细长的手指,说,不能低于两个月了,你看看屋子 里多少高档电器啊?随便用坏两件几千块钱也买不到。 我和铁帅对视了一眼,眼神无奈。黄生很年轻,皮肤白得接近透明,两腮上基 本看不到胡茬儿,这种皮肤白嫩胡须细软的男人一直令我感到反胃。忽然,有个大 大的问号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我问,这套房子是你的吗?黄生迟疑了一下,说,不 是我的,我帮着房东往外转租,因为工作调动,所以不准备继续租了。 铁帅立刻接口说,我们要看看你跟房东的合同,还有房产证复印件,应该都在 吧?黄生的脸上浮现出世故的微笑,他拿出了一堆东西,一样样地给我们看。他说, 这是合同,看到了吧,我也是一千四租的,当时跟房东谈了好久,没有搞下价来。 还有这些,你们慢慢看吧。 房主是一个叫柏文的女士,仔细看完后,铁帅说,柏女士的电话能给我们吗? 我们租她的房子,总要跟她联络一下。 黄生的后背往沙发上靠了靠,说,柏女士早去美国定居了,她把国内的事务全 权委托给了她的一个好朋友,姓李,李小姐。你们可以跟她联系。 铁帅问,我们的房租和押金都要交给李小姐吗? 黄生摆手,说,押金直接转给我就行了,我的押金在李小姐那里押着,你们不 租时再向她要。 我注意到,黄生和柏文签合同的日期是一个月前,也就是他刚在这里住了一个 月就要离开,而合同上写着是半年起租。 我无限眷恋地环视了一眼这间温馨的客厅,基本上可以确定,这套房子租不到 了。铁帅迅速结束了和黄生的谈话,说,我们考虑一下吧,有消息了给你打电话。 在电梯里,铁帅懊丧地说,原来是想骗押金的,房东扣了他的押金,他想以转 租为名把钱骗到手,那个李小姐肯定是捏造出来的。 我很舍不得这套房子,有点不死心,我猛然想到,如果他真想骗钱,直接找个 人假冒房东不就行了。反正谁也不知道柏文长什么样子。我给铁帅讲了自己的想法, 铁帅说,下去问问保安吧,他们应该对业主比较熟悉。 大厅的保安是个发音奇怪的男子,他坚称。柏文女士没有去美国,我前几天还 见过她。保安摆出一副和柏文很熟络的样子,说,柏女士在附近还有很多物业,都 往外出租,你们想看房的话可以找我,我也有她的联系电话。 铁帅犹豫了几秒,还是推了,他说,这个地方离单位有点远,暂时不考虑这边 的房子了。保安失望地点点头,两人转身要走时,保安又叫住了我们,问,你们怎 么知道柏女土这套房子的?铁帅答道,在租房网上看到的,房客在网上发了信息。 保安不满地咕哝了一句,搞什么啊,断我们财路! 作为囊中羞涩的求租者,铁帅将中介和保安视为毒蛇猛兽。中介们掌握了大量 房源,伪装成房东在网上发信息,铁帅经常一打电话过去才发现是中介,如果租了 他推荐的房子,就意味着必须拿出房租的一半当中介费。不少小区的保安也通过介 绍房子赚取外快,他们看似在小区花园里悠闲地逛荡,其实警觉无比时刻不忘捕捉 猎物。他们经验丰富,乐于和一脸疲惫的陌生人搭讪,只要你相中他们介绍的房子, 至少要掏五百块钱的好处费。 坐车回去时,在黑暗的小巴车厢里,我们不约而同地谈论起柏文女士。一个在 S 城拥有多处高层物业的女人,很容易让人产生出无限的遐想。铁帅对柏文充满钦 佩之情,他说,我最大的野心不过是在这里拥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而她的房子 像珍珠一样四处闪光。 在我的想象之中,柏文是一个有点年纪、保养良好、经历曲折、气质凛冽脱俗 的女人。她如女王般躲在深蓝色丝绒幕布后,神秘而慧黠地微笑着。她率先过上了 优质生活,区别于S 城工蜂般奔忙的大多数人。 家务劳动琐碎,不断重复,永无止境,再加上看房的奔波,我发觉自己挺不住 了。胸闷,憋气,头晕,乏力,犯困,健忘,溃疡……从里到外,全是接近一场大 病的虚弱。大黄、川芎、白芷、三叉苦、九里香、金银花、薄荷油……异彩纷呈, 排不清的毒败不完的火镇不了的疼。铁帅下班回来也总是恹恹欲睡的,两个人时常 迷惑地望着对方,不过二十几岁的人,怎么会这么不中用? S 城的生活紧张暄腾,需要激素、补药和兴奋剂,比方说立志发大财、梦想开 公司、以企业界金领自居、每晚睡前畅谈未来规划人生,无欲无求就会垮得很快, 沉舟侧畔,千帆已过。 第四周的周末是陈姐规定交房的日子,星期一的晚上,我们连续去几个偏远的 小区看房,结果还是悻悻而归。有个号称青年单身公寓的房子曾被铁帅寄予厚望, 看了才知道,所谓的单身公寓就是房间里只放得开一张钢丝床,还没有独立的卫生 间和厨房。 周二我们又去看了一处房子,这房子是根鸡肋,毛病不少,好处也有。二房东 气定神闲,没有表现出很热情殷勤的样子,后来一听是两个人来住,还皱着眉头问, 会不会挺不方便的?不行你们就再找找别的,我这房子也很一般嘛。 铁帅相当自尊好胜的一个人,他立刻说,客厅连个电视都没有,没法看球赛, 我们还是另找吧。从房子里出来后,我把铁帅的头摁低了,一下一下地抚摸他的头 发。 在这个小区的草坪旁,两人被保安盯上了,一个甘肃籍的壮汉。他浓重的西北 口音令我油然生出几分好感,这次铁帅没有避之不及地拉着我走,他爽快地说,先 看看房吧。 又是一个神秘的富人。把卸任的房子交给保安,而他自己不知道在哪一处高级 住宅里快乐逍遥。甘肃保安兴高采烈地介绍着,这套房子是九十年代装修的,当时 就花了二十几万。说“二十几万”时,他的脸上露出了讲鬼故事讲到关键处时的表 情。他敲敲这碰碰那,不断发出啧啧的赞叹声,他看起来那么志得意满,仿佛这套 房子一直都是他的。 房子的确质量上乘,我和铁帅被它装修的豪华、设计的精巧深深打动了,知道 租不起,但仍然一圈圈地在房子里转悠,卧室的木地板涂层依然光洁均匀,脚感舒 适无比。 一直等到我们离开时,保安还意犹未尽地说着,对这种房子来说,月租三千太 便宜了,拱形阳台多气派,餐桌都是红木的。 到了楼下,铁帅娴熟地说,我们考虑一下吧,等着给你消息。保安拍拍他的肩 膀,说,小伙子,机不可失啊,这种房子出去得很快。 我们推断,甘肃保安是新手,缺乏眼力和判断力,像我俩这种衣着普通的青年 男女,怎么会有钱租那么奢华的房子? 从小区正门出来后,我们握紧了对方的手,像一对涉世未深的小夫妻,被大世 面吓跑了精气神。房子对我们的心理产生了巨大的冲击,铁帅不停地问我,你说, 他现在住的房子该是什么样的呢? 悲凉的情绪如潮水般淹没了我,我突然感受到我们的渺小,我不过是个文腔艺 调的穷学生,铁帅不过是个不名一文的销售。 据说,缪斯的魅力在于她的贫穷,而相依为命更容易使人到达爱情。 那天晚上细雨漫漫,滤去了城市上空的躁戾之气,是S 城少有的宁静而略带忧 伤的夜晚。 周末如期而至,我们没有找到合适的房子。周五晚上,铁帅忙着联系同学,看 能不能借住几天,我把东西归置了一下,随时准备搬走。 从二十三楼D 座搬走,就意味着远离了那张阴险的大床,远离了那个冲五次才 能冲干净的马桶,不用再和厨房里那些肥大、逃跑迅速的蟑螂斗智斗勇……我倒有 几丝淡淡的喜悦。 陈姐的电话是夜里十一点打过来的。我以为陈姐要跟铁帅商量明天交房的事情, 铁帅打着打着忽然走近了我,他在眨眼睛。我听到他说,除非是按原价租,因为我 也找到房子了,还交了二百押金,明天就准备搬了。嗯,陈姐,其实在这边住得也 习惯了,如果你不涨价,我也想继续住。好好,明天见了再谈吧。 放下电话,铁帅欢呼了一声,四仰八叉地倒在了床上。我停止了收拾东西,看 样子,又要在二十三楼D 座住下去了。 我们四处看房的这些天,中介公司也不断领着人过来看陈姐的房,显然,一直 没人相中这套房子。我早听铁帅说过,陈姐是一个相当精明的江西人,果然,她不 会让房子空上一天。 第二天一早,我们把房子清扫了一下,然后坐在沙发上严阵以待。我向来恐惧 这种具有谈判性质的场合,何况铁帅一直感叹,陈姐可是个狠角色。 陈姐是个身材娇小的女人,长着一张耐老的娃娃脸,说起话声音嗲嗲的,她的 年轻妩媚大大出乎我的意料。她一进门就坐在我身边,问,阿果是吧?我一直拿你 们这些年轻人当孩子呢!你问问铁帅,我一直喊他弟弟是不? 初次见面,陈姐的盛情令我感到很难适应,她每一句话都有甜度,仿佛一个撩 人的舞者,不断对着观众扭腰送胯。陈姐很快又扭到铁帅身边,拿食指点了点他的 前额,摇着头说,铁帅,我拿你当弟弟才一千五租给你的,你真不知道我的房子市 价是多少吗?至少一千七!你啊,你啊。 陈姐嗔了铁帅几句,搞得铁帅很难为情,红了脸,手忙脚乱了。 我不安地调整了一下坐姿,我闻到,一丝危险的气味倏然而至。 铁帅的表情变化令陈姐很满意,她扔给铁帅一个俏生生的白眼,然后从包里拿 出合同,说,重新写一份吧,还有几点需要补充的。她找了张报纸铺在油漆已经剥 落的茶几上,然后开始写。 陈姐长辈的口吻、亲切的笑容使铁帅放松了对她的警惕,他在心底长长地透了 一口气,以为事情终于要结束了。 忽然,我看到陈姐的头凑到了铁帅的耳边,然后她轻声细语地说,一千五百五 十吧? 她的语气好像是在说,吃糖吗,铁帅? 她说话的同时拿自己的肩膀扛了铁帅一下,我看不到她的脸,但想象得到她微 蹙着眉头,半是嗔怨半是命令的神情。我希望铁帅坚定地摇摇头,说,不行,五十 块钱对你来说不算什么,但对我们来说,意味着一个一直梦寐以求但始终不舍得买 的三角牌电饭锅。 然而,我看到铁帅的头点了两下,犹犹豫豫地点了两下。他被陈姐的亲情牌打 中了,他已经很不好意思了,所以他只能点头答应。陈姐像一个兵不血刃的绝顶高 手,谈笑间放倒了她的敌人。 因为这五十块钱,我们吵了一架,那时,虚伪的陈姐早已飘然而去。我们激烈 地争吵了几分钟,吵着吵着,铁帅像孩子一样趴到床上哭起来,他看起来很脆弱, 其实他比我更心疼那五十块钱,他的哭声里有悔意和恨意,两种情绪锋利雪亮的矛 头又全都指向了他自己。一个顽皮的男孩像男人一样哭了。 我的眼泪是默默流下的,我说,不怪你,都怪我,我应该跳出来阻止的,我是 女人,不好开口的话应该由我来说,我脸皮也太薄了,像傻子一样坐着,以后再有 这种事我会跳出来的。 我们哭哭啼啼地拥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