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朱以谦打算和顾冰冰出去旅游一次。倒不是他想去,而是顾冰冰一直缠着要到 杭州去玩,都念叨了几个月了。他实在拗不过她,便答应了。 说来也怪,好像男人年纪越大,越是对年轻小女孩没辙,上海话叫“吃”。朱 以谦就是“吃”顾冰冰。其实一开始也没怎么样,只是有些好感罢了,渐渐地,像 有张看不见的网,越缠越紧,到后来竟离不开她了。她不在身边的时候,眼前全是 她那张俏脸,放电影似的,一遍一遍地回荡。连做梦也会梦见她,噘着小嘴,亦娇 亦嗔的模样。一次,朱以谦梦见她说要分手,急得心都焦了,追上去想抓她的手, 谁知一脚踩空,就醒了。朱以谦睁开眼睛,见宋琳也醒着,便很担心,生怕刚才梦 里叫了顾冰冰的名字。好在宋琳没说什么,这才放了心。 朱以谦对宋琳说,他周末要去杭州开会,星期一早上回来。 宋琳问他,可不可以带家属?朱以谦吃了一惊,笑笑,反问她,你说呢?宋琳 说,我又不要公家出钱,自己去总可以吧,白天你管你开会,晚上我来陪你。 朱以谦说,我们是两个人一间。宋琳说。那我另外开一间,这样总行了吧。朱 以谦“嘿”的一声。说,那还不如我们下次自己去玩呢,又何必非要挤在这个时候? 宋琳凑近了,搂着他的头颈,柔声说,人家舍不得你嘛。 朱以谦笑着拍拍她的背,说,我是去三天,又不是三年。 宋琳说,三天我也舍不得。我一分钟也离不开我老公。 宋琳把头埋在朱以谦怀里,自己都觉得有些好笑。李小妮和丁浩那样,是情之 所至,她却像在演戏了。三十好几的人了,还作小儿女状。这样想看,又觉得有些 悲凉。无可奈何的。 宋琳听着朱以谦的心跳声,半是促狭半是开玩笑地说:“亲爱的,你心跳得好 快哦,扑通扑通,像只受惊的小兔子。” 朱以谦微笑道:“是吗?那说明我老婆太有吸引力了。你这么抱着我,我有点 把持不住。”他说着便去解她的衣服纽扣,吻她的嘴唇。宋琳钩住他的头颈。 朱以谦把宋琳平放在床上,在她耳边轻声说了句:“老婆,我也舍不得你。” 李小妮每半个月进一次货。问楼下开小卖部的冯干巴借辆三轮车,从杨浦骑到 普陀,装好货再骑回来,来回要四个小时。天气热,这么一路骑下来,衣服全被汗 湿了。有一次下大雨,刹车不灵,李小妮差点撞上一辆卡车,半条命都吓掉了。手 腕脱臼了,回到家也不敢跟丁浩说,半夜里疼得直吸气,眼泪也下来了。第二天去 看医生,诊断下来是轻度骨折。医生说你也真是吃硬啊,伤成这样还不快点来医院, 再晚一天就麻烦了。丁浩知道后,就说她:谁让你做生意了,你老老实实待在家里 会骨折吗?李小妮没理他,缠着绷带照样去菜场看摊子。 那位搞批发的表叔对李小妮不错,有什么好货总是让李小妮先挑,价钱也好商 量。唯一不足的地方就是,喜欢占小姑娘便宜。每次李小妮去进货,他总要借机会 摸李小妮的手,或是搭一下肩膀,蹭一下腰什么的。起初李小妮不大高兴,想你这 不是耍流氓么。可是后来渐渐发现,只要让他摸一下,鱼干的价钱便会往下低一点, 连讨价还价都省了。李小妮也想开了,不就是摸一下嘛,没什么大不了的,又不会 少块肉,便睁只眼闭只眼了。 这天,表叔告诉李小妮,有一批鲍鱼干,一级品,批发价二百二十块钱一斤, 比外面上便宜了近两成。李小妮看了看样货,果然不错,肉质饱满肥厚。就是贵了 点,李小妮吐了吐舌头,说,十斤就要两千多块呢。 表叔说,这样才赚得多啊,老弄些小鱼干小虾干,一斤赚个两三块,那有什么 意思。这些鲍鱼干你批回去,一斤起码能赚个五十块。十斤就是五百块,一百斤就 是五千块。你自己想想,合不合算? 李小妮沉吟丁一下,说,我批二十斤。表叔说,要批就多批点,也就是你,换 了别人我还不说了。这明摆着是爷叔挑你发财,人家求都求不到呢。你错过机会可 别后悔。李小妮笑笑,犹豫了一下,问:你这里一共多少? 表叔说,两百七十斤不到一点。你要是全部拿去,我算你两百五十斤。 李小妮眉头紧蹙着,脑子里飞快地盘算,心怦怦直跳。一咬牙,说:“行,我 全要了,你给我算便宜点。” 表叔道:一句话!说着,笑嘻嘻地便在她手上摩挲着,一遍又一遍。 李小妮把家里的存折全拿出来。到银行提了钱,下午表叔便把货送过来了。表 叔说,小阿妹,我对你够意思吧,亲自送货上门,你这是贵宾待遇,晓得吧?李小 妮把钱攥得紧紧的,手心里全是汗,呼吸都急促了。 李小妮说,我所有家当都在这里了。亏了我要找你拼命的。 表叔“嘿”了一声。说,怎么可能亏?你就把心吞到肚子里,等着赚钱吧。 李小妮把鲍鱼干放到秤上称了称,算下来一共是五万五千块钱。李小妮说,再 便宜一点。表叔说,不能便宜了,再便宜爷叔我要倒贴了。李小妮说,再拉掉一千 块,怎么样?求你了。表叔说,都讲好了,怎么又讨价还价丁? 他叹了口气,说,好吧好吧,我这个人就是见不得小姑娘求我。小姑娘一求我, 我就心软了,我一心软,肯定就要破财了。算了,一千块就一千块,算是爷叔提前 给你发压岁钱了。 李小妮一笑,把钱数了两遍,交给他。表叔收好钱,一只手便搭到她肩膀上了。 李小妮没吭声,想,看在一千块的面子上,搭一下就搭一下吧。 表叔又拿另一只手去摸李小妮的脸。李小妮皱了皱眉头,还是没吭声。表叔说, 你的脸可真滑啊,你每天拿牛奶洗脸吗?李小妮把头朝旁边一让,他的手便落空了。 表叔笑了笑,忽地,在她脸上亲了一口。李小妮猝不及防,没躲开。 “好香啊。”表叔嘿嘿笑道。 李小妮眉头一竖,刚想发作,想想还是忍住了。她重重地推开他。 “我要回家了,”她道,“你也快点走吧。” 表叔笑道,好,小姑娘要我走,我就走,我最听小姑娘的话了。 李小妮把他送走,舒了口气,一回头,见丁浩就站在背后。她吓了一跳,再一 看,丁浩的神色不大对,脸上像刷了一层浆糊,有些骇人。 李小妮去搀他的手。他甩开了。丁浩冷冷一笑,说:“他怎么这么快就走了, 再坐一会儿。” 李小妮一怔。 “他妈的贱货!”丁浩咬牙切齿地骂道。 李小妮低估了这件事的严重性。她以为和往常一样。吵几句就会好了。路上, 丁浩一句话都没说,她去挽他的胳膊,丁浩重重一甩,将她摔个趔趄。 回到家,丁浩把房门一关,待在里面,晚饭也没出来吃。丁老太问李小妮,怎 么回事。李小妮不敢说实话,只说了句,厂里有点事不顺心。丁老太说,再不顺心, 饭总要吃的呀,要饿坏的呀。李小妮“嗯”了一声。 洗过碗,李小妮趁丁老太上厕所的时候,走过去敲门。李小妮说,丁浩你开开 门。没动静。李小妮又说,丁浩你出来吃点东西,我把汤都热过了。依然是没动静。 李小妮轻声说,是我错了,你开开门。这时,丁老太从厕所出来,狐疑地看着她。 李小妮笑笑,坐下来看电视。 丁老太进屋睡觉了。李小妮又去敲门:丁浩,你让我进来,我要睡觉了。 过了一会儿,门开了,扔出来一个枕头、一条毯子。随即又关上了。 李小妮一愣,把枕头放到沙发上,躺了上去。起初是懊悔,渐渐地,又有些委 屈,想我到底做错什么了,我又没让他碰我,手长在他身上,我有什么办法。再说 了,我还不是为了这个家,赚来的钱难道不是大家花的吗? 李小妮有些忿忿了。把毯子兜头一蒙,睡了。 第二天,她很早便起床,胡乱吃了些早饭,去菜场了。 鲍鱼干的生意果然不错。只一天工夫,便卖出去三十多斤。李小妮暗暗庆幸货 进得多,又后悔该把价提得再高些的。她去大商店看过了,差不多的品质,贵上四 五十块钱,照样有人买。李小妮想,表叔那里应该还有的,这么好的货,他不可能 自己一点不留。大不了再让他揩点油。李小妮想到这里,又觉得自己有点贱,已经 惹丁浩生气了,居然还在想这档子事。她心里乱得很。觉得做人真难啊,像小时候 玩的魔方,每一步都牵着好几步,顾了这头,那头却又顾不上了。难啊。 晚上回去,丁浩还是昨天那张臭脸。饭依然是没出来吃。李小妮叫了几次,他 不理睬,便不耐烦了,想,你就饿吧饿吧,饿出病来活该。丁老太忍不住了,说, 你们别瞒我,我‘晓得你们肯定有事。李小妮说,没事。丁老太说,你当我是傻子 啊,我老早就看出来了。李小妮迟疑了一下。说,是这样的,丁浩不高兴我在外面 做生意,我们吵了几句。丁老太说,他不高兴,那你就别做了。女人家在外面抛头 露面是不大好,我也不大喜欢。李小妮撇撇嘴,没说话。 丁老太走过去敲门:乖孙啊,小两口吵几句就吵几句了,饭还是要吃的,哦? 不吃饭要饿坏身子的,奶奶要心疼的。 丁浩在里面大声说:奶奶你别管了。 丁老太说,我怎么能不管呢,我就你这么一个孙子。 丁老太一边说,一边推李小妮,像个木头人似的,劝你男人出来吃饭啊。李小 妮说,我劝过了,他不听我也没办法。丁老太说,他不听你就跪下来求他,求到他 出来为止。嘿,自己男人饿了好几顿了,做老婆的倒是笃笃定定。 李小妮一愣,倔脾气上来了,走过去重重地敲门。 “出来!”她叫道,“出来吃饭,缩在里面干什么?有话你给我出来说!” 过了一会儿,丁浩出来了。他狠狠地看着李小妮。 “你这个死女人叫什么叫?” 李小妮没理他,到厨房盛了一碗饭,摆在桌子上。 李小妮说,吃饭,吃饱了有力气了再吵。丁浩眼一瞪:你他妈还凶了是吧,欠 揍是不是?李小妮哼了一声,没说话。 丁浩三口两口扒完饭,把碗一扔,说:从明天起,不许你做生意了。 李小妮想也没想,就说:不行。丁浩问,怎么不行?你他妈的还想让那个老色 鬼摸个够是不是?李小妮朝旁边丁老太看了一眼,说,你别胡说八道。 丁浩说,我亲眼看见,你赖不掉的。我跟你讲,家里还没到过不下去的地步, 不需要你出去赚钱。李小妮忍着没吭声。丁浩又道,我说呢,怎么刚刚开始做生意 就会赚钱,原来是这个道理。哼,为了赚钱,连脸都不要了。 李小妮有些恼火了。她没想到丁浩会说得这么难听。 “我怎么不要脸?”李小妮大声道,“我是陪他过夜了,还是在菜场里跳脱衣 舞了?我又不是故意让他碰的,你们男人哪个是好东西,有哪个不想揩女人的油? 我怎么办,抽他耳光吗?妈的,我也想舒舒服服在家里享福呀,你以为我喜欢忙东 忙西?我还不是想让这个家过得好一点。你看看人家过的日子,再看看我们过的日 子。嘿,我不像你,你倒是过得挺自在,一点心事没有。” 丁浩说:后悔了是吧,那你真不该嫁给我,嫁个有钱人多好啊。李小妮说,你 讲什么废话,我几时说我想嫁有钱人了?丁浩哼了一声,说,我早晓得,你跟那个 姓宋的待久了,眼界高了,心思就活了,瞧不起我这个普通工人了。 丁老太一旁插嘴道:普通工人怎么了,我孙子哪点输给别人了。小妮不是我说 你,做人要心平些,你一个小地方来的姑娘,能找到我们丁浩,该知足了。你不要 身在福中不知福。 丁老太大概觉得这话还不够分量,又加了句:我要是你啊,就算每天让我给老 公磕三个响头也愿意。 李小妮怔住了。一团火气从丹田升起来,渐渐地,在身体里扩散开。委屈得竟 有些想笑了,却又笑不出来。是那种不清不楚的难受,五脏六腑都变得挖塞起来。 她愣在那里,话憋在喉咙里,难受得很,打了几个转,还是说了出来:“既然你孙 子这么好,当初又何必找我呢。南京路淮海路有的是漂亮姑娘,你倒是娶一个回来 试试,看有谁肯一天三顿地服侍你们,买汰烧拖地板洗衣服整理房间,看谁肯天天 扶个一百六十斤的老太太下楼晒太阳接地气。嘿,让我给他磕头,他怎么不给老娘 我磕头呀?”李小妮冷笑。 丁浩先是愣了愣,随即上前“啪”地打了她一记清脆响亮的耳光。 李小妮捂住脸,朝他看。丁浩恶狠狠地说,不打你,你他妈的还上天了。李小 妮没再说什么,从沙发上拿过包,打开门,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丁老太在后面说,喂,喂,你去哪儿? 李小妮不理睬,噔噔噔便冲下了楼。 宋琳接到李小妮的电话,带着哭腔,说和老公吵架了,没有地方可去。宋琳说 那你就过来吧,朱以谦这两天刚好出差。 半小时后,李小妮到了。眼睛肿得像桃子。宋琳让她坐下,给她泡了一杯茶。 李小妮说,大姐,我本来不想打扰你的,可我实在是没地方去。宋琳说,没关 系的。李小妮抽噎着说,我算是看穿了,结婚真的是没什么意思,找男人还不如找 条狗,还能陪你乐乐。男人真不是东西,良心都被狗吃掉了! 李小妮哭着说,我不回去了,说什么也不回去了! 宋琳在她肩上拍了拍,安慰了两句。渐渐地,她涌上一种古古怪怪的感觉,细 细辨来,竟是隐隐约约的开心。只是淡淡一点,在心头搔啊搔的,慢慢地晕开来。 当晚,李小妮和宋琳躺在一张床上,两个人都睡不着,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 天花板,想着各自的心事。 李小妮叹了口气,说,大姐,活着真没劲啊。 宋琳也叹了口气,说,是有点没劲。 李小妮说,说什么男女平等,其实还是女人倒霉,又要赚钱,又要做家务,为 这个家累死累活都没人心疼,好像是你前世欠了他的。男人好吃懒做都没关系,你 只要稍微有一丁点错,他就可以骑到你头上,扇你的耳光。 宋琳感慨道,没错,女人是比男人要苦得多。 李小妮道:老天爷真不公平呀。要让女人吃那么多苦。还要怀孕生小孩,怎么 就不让男人生小孩啊,还有每个月来例假,多麻烦。大姐我跟你说,我每次来例假 肚子都痛的死去活来,又是头晕又是吐,恨不得有人拿根棒子把我敲昏过去。难熬 啊,每次都像去鬼门关转一趟——李小妮讲到这里,忽然呀的一下,停住了。她张 大嘴巴,若有所思的。 宋琳问她怎么了,李小妮停了一会儿,失声道:“我这个月没来例假,都过去 大半个月了,我一直很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