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二天上午,李小妮到医院去做了检查。医生告诉她,你已经怀孕六周。 李小妮没回家,直接去了菜场。丁浩给她打了个手机,她看都不看,便消掉了。 她想,去你妈的,你还想当爸爸呢,老娘打掉它也不给你。想是这么想,心里却是 七上八下,也不知是开心还是难过。她是很喜欢小孩的,丁浩也一直嚷嚷要个儿子, 丁老太更是时不时的念叨,说你们两个人天天黏在一起,怎么到现在肚子还没动静? 李小妮的爸妈也写信问过几次,说你们怎么样了,有消息没有?李小妮更喜欢女儿, 小姑娘软软薄薄的头发。绑个蝴蝶结,像洋娃娃一样可爱。但又想有个儿子会更得 宠,中国人多半还是觉得儿子好。 手机又响了,还是丁浩。李小妮把手机调到静音,看着屏幕一直闪烁,她促狭 地想,你现在知道急了吧,我偏不接。急死你。心情不知不觉倒是好了些。她把鲍 鱼干拿到显眼的位置,插上标价牌,向走过的顾客吆喝:“来,瞧一瞧看一看来, 特级鲍鱼干来!” 这时,有两个穿制服的人走过来,在她面前停下。李小妮乍一看,还以为是警 察,吓了一跳。那两个人说,我们是市卫生检疫站的。李小妮愣了愣,说,哦。其 中一人说,昨天有群众在你这里买了鲍鱼干,回家食用后发生中毒现象,目前正在 医院抢救。我们要将你这里的鲍鱼干拿回去化验,麻烦你跟我们走一趟。 李小妮还没完全反应过来,两个人就将那袋鲍鱼干拎了起来。李小妮跟着他们 到菜场外面,上了一辆面包车。很快地,车到了卫生检疫站,李小妮被带到一个小 房间等候。有人给她倒了一杯茶。李小妮一颗心在半空中荡啊荡的。过了一会儿, 那两个人出来了,旁边还站着几个穿白大褂的人。他们表情都很严肃。 他们告诉李小妮:你这批鲍鱼干二氧化硫成分严重超标,我们要予以没收。 李小妮脑子嗡的一下,炸开了。她先是愣住了,继而翻来覆去地说,不会的, 不会的,不会的……工作人员把化验报告放在她面前。她看了,却又看不懂。她求 助似的看着他们,盼着谁能开口说句好话。偏偏他们脸上一副公事公办的表情。 李小妮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她发疯似的跑去找表叔。表叔见到是她,借口要上厕所,就想躲。李小妮拦住 他,说,你把钱还给我。表叔说,我哪来的钱?再说我也没欠你钱。 李小妮脸涨得像猪肝一样青紫,眼睛里血丝都出来了。 她叫道:你还我的钱!你不是跟我说这是一等品嘛,一等品怎么会被人家没收 掉?你这个骗子,你还我的钱!她一边说,一边拼命拽他的衣服。 表叔躲开,说,你拉我衣服干什么?你这个女人真是奇怪,我又没有拿枪指着 你的头逼你买,是你自己愿意的,关我什么事? 李小妮“啊”的一声,扑上去撕他的脸。表叔一把抓住她的手,说,你这个疯 婆子,我跟你说,再这样我就报警了!说着一甩,将她推出老远。 第二天,李小妮怀里揣着一把刀,到表叔厂门口等他。她要把刀架在他脖子上, 如果他不还钱,她就给他一下子,让他见点血。她豁出去了。可一连几天,她都没 见到表叔的人影。后来。一个好心的门卫告诉她,表叔不做了,辞职回老家了。 李小妮失魂落魄地走在大街上,脑子里空白一片,什么都记不得了。她去找以 前那个小姐妹,说你表叔骗我的钱了,你去帮我要回来。小姐妹为难地说,其实他 也只是我的一个远房表叔,我跟他不是很熟的,连他住哪里都不晓得。李小妮离开 时,后面竟有个调皮的青年在唱“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李小妮听了,真是欲 哭无泪,心口上被什么东西沉甸甸地压着,连说话都没力气了。 走着走着,肚子有些饿了。她停下来,在路边的小店吃了碗馄饨。馄饨塞进嘴 里,竟似觉不出味来,木头似的。一个接一个地往嘴里送,也不觉得烫。吃了一会 儿,不知不觉眼泪就流了下来,滴到汤里。心里难受极了,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场, 却又哭不出来,胸口闷得厉害。 钱没了,家当全没了,丁浩不会饶了她。这和昨天还不一样。昨天多少还有些 底气,是受了冤枉的倔强,能说得过去;现在不同了,她闯了大祸了,丁浩就是和 她离婚,她也无话可说。一想到“离婚”,李小妮心都揪起来了。要是真离了婚, 她便什么都没有了。离过婚的外地女人,又没钱,就像一团垃圾。 李小妮跑去找宋琳。说也奇怪,人到这一步,反倒什么顾虑也没有了,一见面 便说,大姐,我想问你借五万块钱。 李小妮想好了,如果宋琳问她借钱干什么,她就老老实实地说出来,把情况一 五一十地告诉她。可宋琳只是一愣,什么也没问,便答应了。 宋琳拿了五万块钱给她。李小妮接到钱的那瞬间,先是一阵轻松,紧接着看到 她手指上那枚蓝宝石戒指,心里一酸,竟有些不平了。倘若宋琳郑重再三地问她钱 的用途,或是说一时凑不齐,过几天再给她,这样倒好些。偏偏她只字未提,不到 十分钟便把钱取来了。爽快得不得了。李小妮酸溜溜地想,这些钱对我来说是性命 攸关,怎么对你来说却像五毛钱那么轻松? 李小妮说要写借条。宋琳先说不用,见李小妮坚持,便同意了。李小妮把借条 写了,折好交给她。宋琳看也不看,往抽屉里一塞。李小妮心里更不舒服了,别别 扭扭的。宋琳要留她吃饭,她说不了,回家吃。宋琳问,你们和好了?李小妮有些 心不在焉,便“嗯”了一声。宋琳笑笑,说,小夫妻吵架,越吵就越要好,等你把 小孩生下来,你们感情会更好的。 李小妮笑了笑。她忽然留意到,宋琳的脸上闪过一丝失望。她一怔,再细看时, 宋琳已把头别开,去和服务员说话。 刚结婚那阵,宋琳和朱以谦都不想要小孩,一直避孕。后来开饭店,更是没工 夫理会这些,一拖就是六七年。直到朱以谦在外面有了女人,宋琳才想到应该生个 小孩。 宋琳为怀孕做了充分的准备工作,戒烟戒酒,每天一粒复合维生素片,每周去 健身房运动三次。可快一年了,肚子一直没动静。她去看中医。那个六十多岁的老 中医搭脉后,对她说,你是子宫后位,加上激素水平太低,所以很难怀孕,但你也 不要急,越急就越难怀上。你把心情放轻松,还是有希望的。 朱以谦从杭州回来,带了两袋剥壳小核桃给宋琳。宋琳最喜欢吃这个。 宋琳问他,累不累?朱以谦说,累啊,本来还想抽空逛个西湖,但日程排得实 在太满,连玩的时间也没有。他说着,在宋琳脸上亲了一下,说,真想你啊,老婆。 宋琳笑了笑。 吃过晚饭,宋琳把中药煎上,房间里顿时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药味。朱以谦问她, 这是什么药?宋琳说,补药。朱以谦微笑道,我老婆这么漂亮这么年轻,还补什么? 宋琳开玩笑说,现在不补,等变成老太婆你就不要我了。朱以谦说,怎么会呢,你 就是头发全白牙齿掉光我也照样喜欢你。宋琳一笑,心想:李小妮夫妻那样要好, 倒是整天吵吵闹闹,冤家似的;我们这样的,反倒是漂亮话一句接一句,听着似是 恩爱得不得了。想想也觉得好笑。 洗完澡,宋琳只穿一件蕾丝内衣便走出来。朱以谦躺在床上看报纸。她过去, 一把拿走他的报纸。朱以谦一愣,看她。宋琳脸色红润润的,微微笑着,额头那一 绺刘海还带着水珠。她在他面前坐下,轻轻抚他的脸。 她常年做运动,身材保养得很好,该胖的胖,该瘦的瘦,一点也不像个三十好 几的女人。朱以谦先是一怔,随即便有些局促起来。宋琳亲吻他的脸,他的颈,手 指弹钢琴似的,在他身上拨拉着。朱以谦伸手揽住她,回吻她。心里却在想前两天 和顾冰冰在一起的情景。年轻女孩就是年轻女孩,活力从身体各个角落渗出来,聚 拢成一团炽热的火。年轻时的火,纯得不掺一点杂质,像原始森林里的小兽,野性 未驯,憨直得可爱;岁数一到,再怎么好,终归少了那种味道,做作了,变了味了, 没劲了。朱以谦摸到宋琳腰上的肌肤,有些松弛了,软塌塌的一片。岁月不饶人啊。 有时候朱以谦也觉得有些对不起妻子。可没办法,他是上了瘾了,离不开了。像吸 毒一样,戒也戒不掉,一戒就要伤筋动骨。 忽然,宋琳在朱以谦的头颈里闻到一股淡淡的香水味。她从未用过这种廉价香 水。 她一愣,呆呆地看着朱以谦,心一点点沉下去。抱住朱以谦的手松开了。她缓 缓地直起身。朱以谦问她,怎么了?她说,我想上卫生间。 宋琳在马桶上坐了半个多小时,心里酸得要命,鼻子也酸了,眼泪在眶里打转, 一圈又一圈,硬撑着不让它落下来。到后来连眼睛也酸了,五脏六腑都酸了。 宋琳回到房间,朱以谦已经睡着了。她上床,和衣坐着,看着他。他倒是睡得 挺香,轻轻打着鼾,嘴角还带着笑。宋琳猜他大概又梦见了顾冰冰,也许待会儿还 会再叫顾冰冰的名字。他以为她不知道。宋琳忽然觉得气恼得很。她做错什么了, 他怎么能这么待她?李小妮说得不对,其实男人都是贱骨头,对他越好,他反倒逃 得越远。宋琳恨恨地想。 宋琳下了床,走到阳台上点了一支烟。不知怎的,竟一下子想起了李小妮。挺 着大肚子,和丁浩手拉手走在路上。李小妮并不漂亮的五官泛着光,咯咯笑着,眼 睛眯成一条线。宋琳使劲摇了摇头,想挥去眼前这幅画面,谁知挥了又来,满脑子 都是李小妮。闭上眼睛,耳边回旋的也是她咯咯的笑声。 宋琳又是羡慕又是嫉恨,想,我活得还不如一个外地女孩子。 李小妮把怀孕的事告诉丁浩,丁浩开心极了,抱着她在房间里转了几个圈。李 小妮又道,我不做生意了。丁浩更加开心,说,你老早就该这样了。家里又不是穷 得过不下去,吃不起饭就喝粥,何必那么辛苦去做生意?亏得你运气好,没蚀本, 你又不是不晓得,外面做生意做得倾家荡产的都大有人在。 李小妮听了,没说话。 丁老太知道李小妮怀孕了,高兴得合不拢嘴。她主动承担了家里的大部分家务。 一日三餐变着花样,讲究营养和口味。李小妮这才知道原来丁老太的厨艺这么好, 色香味俱全,尤其是那道红烧肉,红红润润人味得很,特别下饭。还有一道雪菜黄 鱼,肉嫩汁鲜,李小妮一口气就能吃掉大半条。丁老太说,只要我孙媳妇吃得香, 我天天烧,烧到你吃腻为止。李小妮都有些受宠若惊了。 丁老太问李小妮还想吃什么东西,李小妮说,我想吃骨头汤。丁老太便起个大 早,到菜场买上好的筒骨,拿回家熬汤,香喷喷的一大锅。李小妮尝了,说,宋姐 告诉我,汤里再放点罂粟壳粉就更好吃了。丁浩听了,说,你晓得罂粟壳是什么? 就是鸦片呀。李小妮吃了一惊,说,那宋姐怎么还往汤里放呀?丁浩嘿了一声。说, 这东西吃了会上瘾,一上瘾,饭店生意就好了。李小妮说,这不是害人嘛。丁浩说, 现在都这样,反正又吃不死人。 丁老太不用李小妮扶她下楼晒太阳接地气了。相反的,她还每天教李小妮打木 兰拳,说锻炼一下对胎儿有好处。天气好的时候,她和李小妮在阳台上晒太阳。两 人一边织毛衣,一边聊天。丁老太告诉李小妮许多丁浩小时候的事情,三年级还尿 床:冒充家长签名被他爸爸揍个半死;高二下半学期得过一次作文比赛三等奖;上 班第一次拿薪水,给她买了一个痒痒挠,她一直用到现在。丁老太讲到孙子时,总 是绘声绘色,连眉毛都透出光彩来。李小妮听着,跟着一起笑。她也说自己小时候 的事情。上小学时偷老爸的零钱去买棒头糖;看见别人烫头发觉得好玩,便拿火钳 烧红了去试,结果头发全烧焦了;十八岁还没来例假,妈妈都担心她会不会有病。 两个女人这么聊着聊着,感情倒是比以前深了许多。那些话是长着翅膀的,扑腾扑 腾便飞到彼此的心里,生根发芽,开花结果。 丁老太说,小妮啊,你别怪我平常总护着丁浩,等你将来生了小孩,你就会懂 了。等你有了小孩,你也会觉得天底下只有自己的小孩是最好的,谁都配不上自己 的小孩。 李小妮琢磨着丁老太的这番话,缓缓地点了点头。她在织婴儿的毛衣。算起来 小孩应该是正月里出生,属猪。人家都说属猪的人运气好,一辈子吃穿不愁。李小 妮已织得差不多了,只差一个袖子。她把小毛衣举起来,想像孩子穿上它的情景, 忍不住便露出微笑。 晚上,丁浩趴在她肚子上听,说,咦,怎么没动静?李小妮嗔道,才两个月, 有动静就成妖怪了。丁浩搂着她,说,我们给孩子取个名字吧。李小妮说,又不知 道是男是女。丁浩说,那就取个男女都能用的名字。嗯,丁丁灵怎么样?顶顶灵, 嘿,我的小孩一定顶顶灵。哈哈! 李小妮在他头上轻轻打了一下。丁浩说,我今天给你买了一件礼物。他变戏法 似的掏出一个小盒子,里面是一枚铂金戒指,镶着一颗小碎钻。 李小妮点点头。丁浩在她嘴上亲了一下,说,老婆,我们以后不要再吵架了, 好不好?李小妮说,我又不想跟你吵。丁浩说,我也不想跟你吵。停了停,他道, 我其实是很喜欢你的。李小妮看着他,说,我也很喜欢你。 丁浩伸手抱紧她。李小妮闻到他身上熟悉的味道,鼻子一酸,眼泪差点下来。 那一瞬,她是有些后悔去做生意了。丁浩说得对,硬撑要别筋的。五万块钱就这样 硬生生给别掉了。五万块虽然不多,却像她的脊梁,支撑着。现在脊梁骨被抽掉了, 看似没什么变化,整个人却已中空了。李小妮懊悔极了。 她想,有钱没钱大概是前世注定的,有些人赚钱轻轻松松,有些人使出吃奶的 力气也赚不到钱。各人有各人的命。她天生就是该受穷的命。像宋琳那样的,才是 有钱人的命。就像那次去丽江旅游,她的钱是从牙缝里省出来的,紧巴巴咬着牙去 的;可宋琳不是,人家本来是想去瑞士的,丽江只是小意思。差得太远了。 李小妮原先以为,宋琳是山顶上的一朵花,高是高的,可总能爬得上,够得到。 她带着希望爬啊爬啊,一不小心跌落下来,这才发现,原来宋琳不是花,是山顶的 月亮,她永远也不能达到的。希望变成绝望,因为曾经努力过,便更觉得恨,是得 不到的妒忌,再混上伤心。这感觉突如其来,连她自己也没料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