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有空,小丁便欲罢不能地躺在摇椅上,摇啊摇,打发那些只能用以打发的时 间。 丈母娘其实是个好脾气的女人,对小丁没有太高要求,想说什么话,总是很委 婉,很策略。有一天她说:“是不是换张摇椅?那椅子太旧,声音难听。”小丁回 头就去家具店买来一张,好几百块钱,涂着明漆,现出原木色和细致的纹理。新买 来的摇椅式样比原来那张好很多,但小丁觉得硌背。他摇动着新的摇椅,它的机件 之间的衔接是那样默契,还打了长丝润滑油,他摇不出吱嘎声,甚至连鼾声也摇不 出来。小丁在上面躺了几天,总是睡不着。他觉得这很不正常——一张摇椅摇不出 一点声音,这不是,有问题么? 不出一个星期,小丁把旧摇椅换了出来,把新摇椅放在阁楼上,一任它落满灰 尘。小丁躺在旧摇椅上,舒坦的感觉又涌上脑门。他让它吱嘎吱嘎地响起来,这声 音,像一个挖耳勺轻轻地掏弄耳朵。在他睡着的时候,丈母娘进来了。她在门外就 感觉到声音不对,走进来,又看见那张衰朽的摇椅,明白了。 丈母娘打算把自己嫁出去。她刚六十,尽管素面朝天,看上去也顶多五十五。 有个不太老的老头一直喜欢她,约她去老协打门球,或者去北郊的七号公园散步。 小丁见过那个不太老的老头,很有派,穿着豆绿的衬衣军绿的裤子,裤线笔直。他 头戴一顶软檐遮阳帽,稍微有点太阳就戴上墨镜。小丁当时就猜他是军队退下来的, 一问果然住在军队干休所里。但丈母娘一直没给老头太多机会。她到了这样的年纪, 一个人怎么过都行。再说女儿女婿对她不错。但那天她改变了主意,吃晚饭时说起 这事,征求晓雯和小丁的意见。小丁当然没有意见。晓雯问是不是有什么做得不对 的地方。丈母娘说:“你们都对我挺好。看着你们过日子上路了,我就不想摆在这 里碍眼。”小丁知道,丈母娘的心里装着别的原因。 丈母娘嫁出去的那天,那老头弄了辆吉普车来接她。她们母女本来都挺高兴的, 分手时忽然悲悲戚戚,哽噎着声音说一堆废话。老头耐性十足地在槐树下等待着。 小丁过去递了一包烟,老头摆摆手说不抽。老头等了一会儿,百无聊赖,就坐在了 小丁的那张摇椅上。 “别坐那张椅子!”丈母娘的声音有些歇斯底里。老头反应极快地站了起来, 那模样,仿佛要就势打个立正。老头很无辜地看着小丁的丈母娘,不晓得自己做错 了什么。 夏天,小丁可以尽情地穿上短裤和背心,趿拉着拖鞋,在街弄子里走。碰见熟 人,老远就打起了招呼,“老张昨天赢钱了吧”,“老李买了几注彩”……他们也 亲密地和小丁打着招呼。电视上经常说起大城市里人情冷淡,门一关老死不相往来。 但这条街弄子的人彼此太熟悉了,谁也不好跟谁板起脸。某些人开口就叫小丁局长。 小丁嘴里分辩说自己只是把副手,但心里暗自喜悦起来,几年过去了,他知道人应 该按部就班地走下去,有太多事情必须珍惜。 按照时下的流行,小丁把木质院门换成铁皮门,铆上钢钉,换了防盗锁。 小丁和晓雯吵了几架,心生一种怀疑:自己原本就不爱她,追求她并和她结婚, 是因为一些错综复杂的情绪,这情绪里包含有内疚、同情,和他自己都弄不明了的 因素。在此之前,小丁把各种情绪都理解成是喜欢她,爱她。 那天傍晚小丁抽了晓雯一个耳光。当天他喝了酒伪,忽然就动起手来。第二天 醒来,小丁只记得动手这回事,但始终想不起来怎么引发的。起床后他透过窗玻璃 看向院子,她在那里晾衣。小丁走出去叫她一声:“晓雯!”她扭过头来,这样, 小丁就可以看见她眼神那么疲沓。“昨晚出了什么事?我不记得了。”他歉疚地说。 她嘴角挂出一丝嘲笑。虽然他第一次打她,她马上就摆出逆来顺受的表情,仿佛生 活原本就应该是这状态。 但这只是一次意外,小丁想。小丁有理由相信自己仍然善良温和,就像和尚不 会因误吞一只苍蝇就破了功业。他试图对晓雯好一点,拿出刚恋爱时那种温存。但 她并不领情,眼底蓄满躲躲闪闪的光泽。晚上她搬到母亲的房间去睡。他听见晓雯 从里面闩门的声音。 小丁心情烦躁,有时候整晚睡在摇椅上,故意摇出巨大的声音。过后不久小丁 又打了晓雯几回,每一回都像是失控——也就是说,他内心并不想打她。他是个好 脾气的人,从没跟谁红过脸,更不用说打人。但他失控般地打了她几回。她被打以 后没有哭,只是嘲笑。小丁找出理由宽宥自己:既然不能和解,那就让彼此僵持下 去吧。这样的局面,是两个人共同造成的啊。 有一次小丁平心静气地想与晓雯和谈。“我也不想这样,你总是不肯听我解释。” 他说。可是她苦笑着回答:“我习惯了,以前我爸就是这样对我的。”他说:“你 这是什么意思?别把我和你死了的那个爸爸扯到一起。”她打着哈欠说:“好,不 扯到一起。” 当晚,吃饭的时候,小丁又喝了酒,比平时多一倍。他是故意的。喝完酒,他 招呼她在身边坐一坐。她总是走进走出,端盘递碗,显出很贤惠的样子。他说: “忙了一天,你也坐过来。”她顺从地坐过来。小丁要她喝点酒,她就喝了。他说 :“晓雯,原谅我吧。”她就说:“好,我原谅你。”他觉得她说话很勉强,像是 小孩被迫背诵一篇课文。他又抽了她一个耳光,说:“好了,现在你习惯了吗?” 晓雯还以冷笑的模样,像是把一切由表及里看个通透。 那以后两人很少说话,都想把对方憋一憋。他俩都极有耐性,都能适应沉默不 语的生活。彼此疏远一点,反而减少了日常的磨擦。日子就这么憋着过下去。有时 候,小丁坐在摇椅上,看着晓雯依然姣好的身姿,心里感到烦乱。他再次想同她和 解,跟她道歉,讲些软绵绵的话。但话都梗在喉咙里,一个字也不会漏出来。一转 眼,他又恶狠狠地想,就这样憋下去吧,人活着谁不感到憋呢?倒要看看,谁会憋 坏了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