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这幢楼是全省高校最早的一幢“高知楼”,无论建楼和分房在当时都是轰动的 事。能进这幢楼意味的不光是解决住房,更重要的是学术地位的证明。那时全校各 系泰斗级的人物很多,梁守一列进名单其实有些勉强。房子分到后来不够了,学校 的意思希望梁守一让一让,等下一批。有关的头儿探他的口气,他抿紧嘴唇不做声。 结果是法学系的彭佳佩教授让了。 而最有资格首先分到最好住房的就是彭佳佩教授。 彭佳佩和她丈夫乔博吾先生的学术成就在国内是公认的。“文革”期间,他们 夫妇遭受的迫害也是令人发指的。但彭佳佩教授观点特别,她断言她先生在“文革” 中的不幸以及她后半生的痛苦都是她八十六点七公斤的体重引起的。 彭佳佩教授的丈夫乔博吾先生取得哈佛大学博士学位那年,适逢中华人民共和 国成立,他几经辗转回到祖国。他的导师很惋惜,通过一直和他相爱着的女儿挽留 他一起主持一个研究所。但他还是执意回国,一场抱头痛哭,歧路作别,从此天各 一方。 乔先生回国后和彭佳佩结成秦晋。婚后他们相处得非常融洽。 乔先生是在清理阶级队伍的时候自杀的。被宣布为美国特务的当天晚上,他就 同彭佳佩研究自杀的法子。 最便捷的方式当然是自缢。但是,他们当时被赶进的“牛棚”是车库,空徒四 壁,一个透气孔,没有栏杆。一盏昏暗的电灯紧贴在顶棚上。唯一可供利用的是从 学生宿舍搬来的那张床头、床档、床铺连成一体的床。刚好符合要求:长度两米, 超过他们的身高。 他们于是奋力把床立起来,使长度成了高度。然后拧了一根绞绳,两端各拴起 一个人的脖子,将绞索挂上床脚,蹬开脚下的凳子,像两条鱼似的挂了起来。 结果是彭佳佩九死一生,她比干瘦的丈夫至少重一倍。蹬去凳子之后,她便立 即下坠至绞绳的极限,脚掌虽未能全部着地,但已经着地的那些部分却足以使她同 死神抗衡。稍作人工呼吸,便苏醒过来。而丈夫却因为她的沉重高高悬起。 “是我害了乔先生。” 彭佳佩在任何场合对任何人都这样说。甚至应邀去美国讲学时也这样说。她有 那么多疚恨。假使她不是那么重,假使那么重的是乔先生,那么事情就完全相反。 她同乔先生在决定自杀后共同签名的遗嘱里只有一句话:把我们在银行的全部存款 交给国家。 他们当时不知道,那笔存款早被冻结了。 落实政策的时候彭佳佩坚持履行了她和乔先生的共同诺言。并且把补发给她的 和乔先生生前被扣发的工资也一并捐赠了。 彭佳佩没有生育,从美国回来的时候,她带来了乔先生早年同美国导师女儿生 的女儿,到学校担任英语外教。 美国女儿走近那所由车库改造的房子时候,把双肩耸得老高,差一点就要哭出 来。 彭佳佩苦口婆心,从“文革”造成的普遍灾难一直说到学校的具体困难。要把 废墟重建起来不可能太容易,很快她们就会有新房子,学校正在盖教授楼,等等。 美国女儿好歹留了下来。 教授楼盖起来了,却不是所有的教授都能分到。分房的方案是按照工(教)龄 以及家庭常住人口记分,以分数多少往下排。彭佳佩是独身一人,即使加上美国女 儿,分数也比别人差许多。因此她说,如果房子不够,那我让吧。她让出的那套房 子给了中文系前任的系主任。老先生的儿子、女儿虽然迁回。户口却还没有正式落 下来,影响了分房的分数。老先生既是梁守一的前任又是他的前辈,无论怎么说也 轮不到法学系的彭佳佩来让房子。 美国女儿觉得受了欺骗,收拾行装就要回美国。彭佳佩恳求女儿临行前同她一 起去拜访一次校长。 这是一幢建校初期留下来的平房,昏暗、潮湿,弥漫着发霉的气息,一脚踏上 去满屋子家具一片轰响。 校长这一次根本就没有参与分房。 美国女儿后来竟没有走,随着时日的推移,甚至逐渐接受了并相信了彭佳佩教 授的观点:一切都被物化的工业社会人所面临的只有孤独、空虚和崩溃,而在物质 相对匮乏的地方反而不会有形而上的苦恼。 彭佳佩及其美国女儿的事迹为教育界内外的许多报刊刊载。当时人们私下里对 梁守一不乏微辞,把他和彭佳佩作了对照。 梁守一多少有些难堪,还是硬着头皮挺过了那些日子。而今,时过境迁,他却 发现自己忽然落人了弱势群体。就像一个长长的队伍,他先前排在靠前的位置,那 个队伍忽然一个后转,他成了尾巴了。住房就是一个最明显的例子。学校后来盖的 宿舍楼,无论样式、结构和质量都比他住的这幢楼不知好到哪里,面积也大多了, 校行政一个小处长就比他住得还宽裕。他退休早,面积也达了标,新房子盖得再多 也没有他什么事。最受不了的是一肚子气却说不出口。尽管多少惊天动地的情节都 早被历史遗忘,尽管彭佳佩已作古多年,当年的分房却连细节都记忆犹新。梁守一 能做的只是联络同病相怜的老住户就房子的维修、环境的管理,用电话、写信、登 门之类所有能用的方式,不断找校行政的麻烦。别人开始还尽量应付,等到发现他 们的目的主要在于发泄,也就虚与委蛇。这班老先生得罪不起还躲不起吗。 这种无谓的折腾连梁夫人都烦了,说你们这样跟人家闹有什么意思呀,老了老 了反而要让人家笑话斯文扫地吗?想享受就去买商品房,又不是买不起。 梁夫人其实早就动了买房的心思,每天守在电视前面,除了没完没了的韩剧就 是房地产节目。每天来的报纸,她抽下的就是登房地产广告的那一版。梁守一最烦 的就是电视,他一直认为电视是最大的社会公害之一。很多年前他在美国做访问学 者,特地去宾夕法尼亚州的清教徒社区做过一回考察,那里的人连电灯都不用,更 不用说看电视了。回来写了篇洋洋洒洒的长文,甚至联系到了先秦时期的“五色令 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其实写了也是白写,只有他自己奉行。梁夫人一开电视, 他就抱了一堆报纸躲进里屋。对房地产之类,他更是嗤之以鼻。消费社会的最大的 特征就是诱惑,而诱惑后面就是一个又一个防不胜防的陷阱。就是这些陷阱,造成 了诱惑者的利润的最大化。所以梁夫人一提商品房,梁守一就说你趁早死了那条心, 我哪里也不会去的。 “那你就少发牢骚。”梁夫人说,“你受得了,我还受不了!” 梁平说:“你们要是有钱,还是应该买房,钱放在房子上会升值,放在银行里 只会贬值。” “哼,我还不知道你,你不过就是想鸠占鹊巢罢了。”梁守一明察秋毫。 “就是啊。”梁平笑起来。 儿子一笑,梁守一倒没有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