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在那次好几个高校联合主办的学术讨论会上,梁守一属于与会学者中声望最高 的那个档次。连本地商界也对他表示了极大的热情。 那天,梁守一讲演结束,由一群人陪着刚走进宾馆,被两个人迎头拦住。其中 一位向另一位介绍:这位就是大教授梁守一先生。又向梁守一介绍:这位就是当地 珠宝业老大洪老板。 介绍者是宾馆的劳经理。梁守一在一次偶然的闲谈中跟他聊到当地珠宝业的话 题,当时并没有什么明确的意向,没想到他却认了真。 “走,上洪老板那儿看看去!”劳经理不由分说。 “欢迎!”洪老板很儒雅。 跟着的几位研究生一片雀跃,梁守一便不由自主。 这里是滇西要冲,汉武帝时代就对外开放了,内商外商云集在这里交易黄金珠 宝、翡翠玛瑙、孔雀犀象、丝绢厨旌、水晶琉璃……近年来,这条西南古丝绸之路 在长期沉寂之后重又复苏,各种各样合法的和非法的贸易繁荣日甚。其中最惊心动 魄的除了海洛因,就是玉的走私了。 洪老板的商行很背静。路灯昏暗,行人渐稀,于是有了一种神秘气氛。接近商 行,巷陌深深,庭院也深深;门户重重,花木也重重;柜台里玉器五光十色,竞相 辉映,问及价格,一枚绿豆大的翡翠价值上万,一行人不由连声惊叹。洪老板倒是 很谦和:黄金有价玉无价。做买卖是一回事,交朋友就另说了。 “这儿有毛玉吗?”梁守一忽然问。 “原来梁老师是行家啊。”洪老板眼睛一亮。 毛玉堆在库房的一角,都编了号,标明了重量,看上去同街上随处可见的石头 无异,不同的是一端被小心剖开一个口子,露出晶莹剔亮的光泽。 “这些不敢说价值连城,拿去换条街应该不成问题。” 洪老板话不多,倒是劳经理沉不住气:“梁老师有想法尽管说话,我跟洪老板 是老朋友,你不容易来的,洪老板肯定优待。” 研究生们也起劲地鼓动起来了:“梁老师,买!” 梁守一眼睛在各人脸上亮亮闪过一通:“买吗?” 洪老板在那堆乱石中挑出一块:“这是最小的一块了,光是进价就付了一千五。 您老肯与我交朋友,是看得起我,五百元就奉送了吧,不成敬意。” 梁守一接过那块毛玉,反过来顺过去地看了半天。玉的反光在他的眼镜上映出 两点幽幽的翠绿。所有人都屏心息气地注视着他。 “这块玉,如果脱手,能有多少收入呢?”不知谁问道。 “这就看怎么脱手了。如果加工成器,那么,一个猫眼值多少,你们刚才都看 到了。这么大一块毛玉,能加工多少猫眼,也可想而知。如果就这样脱手,到昆明 就能卖五至七千,到桂林就能卖上万,到广州或许就是两万以上。” 这可能么?梁守一忽然感到一种莫名的紧张,似乎无助地面对一个生死抉择。 洪老板说:“不买没关系,看看也好。我指望通过你们传信息呢。” 洪老板和劳经理的热诚首先打动了研究生们。 “梁老师!”他们觉得梁守一正在眼睁睁地失去一笔可观的财富。 梁守一弓着背,因为过量吸烟而发黑的嘴唇嚅嚅翕动,把那块毛玉重又反过来 顺过去地看了半天,剖面的反光在他的眼镜上重又映出两点幽幽的翠绿:“真有那 么大价值?” 洪老板很仁慈地看着他,笑而不答。 研究生中的一个北方汉子急了:“梁老师拿回去想一晚上,明天一早你如果还 觉得不放心,给我好了,我给你一千元。” “这是什么话。”梁守一眼睛锐利地一闪。 “反正我说话算数!”似乎是有了坚强的后盾,梁守一下定了决心。只是数钞 票的时候,手仍然微微发抖。 洪老板说,刚刚你们那是笑谈。如果梁先生最终还是放心不下,明天早上退回 就是了。这一千元你先拿回去,决定了,再让劳经理转我。 “决定了。”梁守一抱定了那块毛玉,现在他似乎是害怕卖方变卦。 回宾馆的路上,人们簇拥着梁守一以及他捧定在胸口的那块毛玉,不禁放浪形 骸,当街大声吟唱起汉代就在当地流传的《博南歌》: 汉德广, 开不宾, 渡博南, 越兰津, 渡澜沧, 为他人。 当地陪同因为什么事耽搁没赶上梁守一他们出门,一直在宾馆大堂等着。见他 们回来,赶紧迎上去。他从梁守一手上捧过那块玉,掂了掂,问:“多少?一千块?” “上当了?” “我不能说你上当了,也不能说你没有上当。不过在这地方买到假宝石,那是 家常便饭。” “假宝石?”梁守一笑意顿消,一下跌人冰窟。 梁守一一直注意的是价钱的高低,根本没有想到真假问题。 “这有什么奇怪?前些时广东一家公司进了一块二百万的宝石,国家顶级的专 家都鉴定是真的,结果送到玉器厂剖开,是假的。” “不可能。洪老板没有必要骗我。”梁守一身子在沙发中间一下缩下去。 “我没有说洪老板会骗你,但不能保证别人不骗他,现代技术处理过的假宝石 只要不剖开,完全可以乱真。你自己做主吧。也许你交了好运也说不定。” “刚才,你们好像有个人,说过——”梁守一把脸藏在那块毛玉后面,实难启 齿地一句一顿地说:“这块玉,如果我、不要了、他愿意、付我、一千元……” “……是我说的。”那位北方汉子承认,口气已经远不像先前那样豪迈了。 “犯得上这样为难么!”劳经理一直很轻蔑地盯着当地陪同的那张乌鸦嘴,忽 然说,“洪老板有言在先的,可以退货,现在我就可以陪你去。不过,还有一个夜 晚,改变主意来得及的。我觉得账应该这么算:即使这块玉是假的,你不退,不过 损失了一千元;若是真的呢?你退了,那就丢掉了两万元……” “那就明天早上再说吧。”好久,梁守一的喉结艰难地抽动了一下。 这一夜梁守一辗转反侧不能成眠。他一下觉得自己被骗了一千元,一下又觉得 自己丢掉了两万元,左右都是损失。那块毛玉一下被放到茶几上,一下又被抱在胸 面前,拿起又放下,放下又拿起。一夜过去,他被折磨得眼圈发黑,牙龈和嘴唇出 血。 洪老板也来了。昨天晚上劳经理去找过他,他来等染守一退货。 但整整一个夜晚,梁守一既没有决定退货,也没有决定不退货。因为他一整夜 的抚弄这块玉已经有了光泽。即便如此,它依然只是一块难断真假的未理之璞,一 个未知数。叫他怎么决定? 这件事已经过去多年,梁守一还觉得几乎就是昨日的事。那块玉最终并没有带 回来。临上飞机前,机场要求出具合法购买证明,以防走私,劳经理同机场的头很 熟,上去解释,洪老板也说,他回头就把证明补来。“不麻烦了。”梁守一突然把 那块玉推到洪老板面前,一脸的富贵不能淫。但他心里并没有因此平静。那块玉带 来的噩梦的感觉怎么也抹不去了。 昨天夜里,他又把这场噩梦几乎完完整整地重复了一遍,醒来,手居然还在抓 挠着什么。他忽然发现,他有些后悔自己的仓促了。那套房子就像那块毛玉一样, 天晓得到时候是凶是吉。不同的是,那块玉退掉,可以只当什么也没有发生,房子 要退,就不是那么简单了。 梁夫人隔着被窝感觉到梁守一的动静。她明显也睡得不好:“醒了?” 梁守一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 “房子的事?” “有什么话你就说吧。” 梁守一等着数落,没想到她说:“买了就买了,终归要买的。迟买不如早买。 要是早几年买,房价会低很多,再过几年,还不知会涨成什么样子。” 要紧的时候,常常是女人更有决断:“我知道你是心疼梁平,没有错的。靠他 自己,什么时候能赚到房子?” 梁守一颇感动。昨晚睡觉前,梁平也一直在打哈哈,讲了一个马克·吐温的故 事:一个年轻人带着自己的发明去找马克·吐温,说你只要投资五百美元将来就可 以拥有一大笔股份。马克·吐温曾经因为热衷新发明打了几十万美元水漂,早已发 誓不干蠢事,自然是一口回绝。他本来有充分的时间纠正错误,最终还是坚定地放 弃了。后来的事实是,所有当时的投资者都成了百万富翁。因为这个年轻人是贝尔, 那个发明是电话。过日子有时候就是碰运气。稳当不总有好结果,冲动也不总是坏 事。 他们说这些,无非是宽慰他。在这个家里,其实是他更像一个任性的小孩,其 他人都在忍受他。他心里清楚得很,就是到时候管不住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