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早晨的阳光从窗帘的缝隙里钻进来,昨天下了一天的雨,夜里不知什么时候停 了。窗外的芭蕉上,响着不知名的鸟叫。是一个好天气。梁守一的心情愉快起来。 这愉快感染了全家。吃早饭的时候,梁平眉飞色舞,说昨天是有历史意义的, 应该成为一个纪念日,第一次这么大规模的投资置业;第一次成为这么大规模的产 业投资者;第一次有了这么大规模的不动产,无论从哪个角度说都是划时代的。他 老婆平时话很少,现在也插嘴说你那第一和第二好像没区别啊。 “怎么没有区别,第一条是行为,第二条是行为的结果。” 梁平这一点很像父亲,说话不容插嘴:“当然这只是它的物质层面,而最重要 的是它的精神意义,如果我们说,一个建筑加上一个信仰就成为一座庙宇,一堆砖 头加上一堆知识就成为一所学校,那么,一套房子加上爱就成为一个家。” “酸不酸呀,你!”梁夫人说。 “胡扯什么,是两套房子,两个家。”梁守一正颜厉色。他挂在嘴上的永远是 让梁平另起炉灶、不靠儿子养老云云,但又永远不让梁平走远,出国潮的时候不让 他出国;南下潮的时候不让他南下;梁平出差没有几天,他就会抱怨这个不成器的 东西,也不知道打个电话回来。 弥漫在这个早晨的其乐融融,到了中午,忽然被一片阴云取代。 上午在班上,出差回来的欧阳打电话约梁平中午跟他一起去应个饭局,梁平顺 便说到他们家买房的事。 “买房?哪儿啊?”欧阳似乎不怎么相信。 “一个叫枕流人家的楼盘。” 从电话这边都能看到欧阳立刻竖起的耳朵:“什么什么?哪儿?再说一遍。” “枕流人家。” 欧阳大叫起来:“我的天!你买房怎么事先不问我?” “不是我买房,是我老爸买房。” “那不一样嘛。” “有问题吗?”梁平马上就萎了。 “岂止是问题,你们掉到陷阱里了。” 在他们这个圈子中间,欧阳是官场和商界问题的绝对权威:“你晓得他们的背 景吗?告诉你会吓你一跳,说穿了就是有官场靠山的黑社会。他们做过的几个楼盘, 进去的业主一直在上访,民工的工资欠了上千万。现在做的这个枕流人家,也是强 行批到手的。你等着看吧,很快就有后面的大人物落马的。到时候枕流人家就成了 烂尾楼,你找鬼要房子!再说,那个地方风水也很险恶。香港的风水师来看过,起 先是它边上的加州阳光不吉利,后来有了这个楼盘,就移过来了。” 梁平听得浑身冰凉,哭丧着说:“你出差了啊。” “你就不能等一天?不能等还不能打个电话?” 梁平不好说父亲突然心血来潮,他自己当时心里也是火烧火燎的:“现在怎么 办呢?” “离交首付款的最后期限还有几天?” “连今天在内四天。” “第一,首付款决不能交;第二,设法要回定金。” 还不到下班的时间,梁平就连滚带爬地往回跑。 这是梁守一一生中经历的最为黑暗的日子之一。从午睡直到晚上,梁守一躺下 去就没有起来,但一分钟也没有睡着。 当时的一切原本就一清二楚是个圈套,却被梁小姐那张平凡的笑盈盈的假面具 迷惑了。那张脸现在在梁守一的记忆中泛着铁色的冷光,甚至有几分狰狞。 梁小姐介绍说,房子在开盘的当天就售出了百分之七十,现在剩下的没有几套 了。请她说出那几套,她却又坚持让对方先选。他们先后在十、二十、三十层之间 各初选了一个楼层,竟都是未售出的。倘若真像梁小姐说的那样,他们选择的余地 会这么大吗? 签过预订合同之后,整个售楼部的那阵充满肃杀之气的鼓掌和呐喊实际上是在 制造一种压力和气氛,听说他们并没有带定金,梁小姐的眼里马上就有一丝寒光闪 过,不容商量地说:“如果你们回去取钱,得有人留下来。留证件?不可以的。” “你们是要扣压人质啊?”梁平当时还开了个玩笑。梁小姐笑着动了动嘴角,没有 回答。 “最终交付的房比样板房缩水的事多得要命,楼盘建到这种程度业主都可以去 现场的,他们不让你们实地看房就是有鬼。”欧阳在电话里说。他们岂止是不让 “实地看房”,连工地的围墙也不让靠近。 梁夫人说过要看开发和经销的资信证明,梁小姐答应得很爽快,因为梁守一反 感,梁夫人没有坚持,梁小姐也就绝口不再提起。而本来他们是应该主动把那些东 西拿出来的。 所有这些在在都证明着,欧阳没有瞎说。梁守一虽然老是教训儿子,但心里却 明白这年头的世界是儿子辈的世界,发言权并不在他那里,他那双晶体老化的眼睛 看什么都像是隔着毛玻璃。对梁平结交的那个圈子,他从来没有在心里轻视过。欧 阳说得很对啊,为什么不能等一天?为什么不能打个电话?从他那个买房的冲动形 成到交出那两万块钱,中间有足够的时间让事情逆转,他却像是吃错了药。老了! 老了才会这样固执,这样蛮不讲理。毋意,毋必,毋固,毋我,一条也做不到。这 哪里像一个接近古稀之年的人的行为。简直是老夫聊发少年狂!他一辈子凡事都掂 量再三,那么小心谨慎。老了老了,却忽然走起了极端。他的房地产知识几乎等于 零。但他居然可以不做任何了解,不做任何比较,也不听任何建议,不顾最起码的 商业规则,连最起码的买方权利也放弃掉,就一意孤行,贸然从事。这是病态!他 真是老了。老了才会这样喜怒无常,把要命的大事当儿戏。梁守一的手死死地抓着 被单,松一阵紧一阵,每次都比前一次更用力。心口那儿也像有一只同样的手在抓。 他止不住哼出声音来。 “结果未必就一定是那样,欧阳说的只是一种可能性。” 梁夫人的手从她自己的被窝里伸进来,抓住梁守一的一只胳膊,冰凉,微微颤 抖。她可以指责他的,却没有。什么叫患难夫妻?这就是。 “他们不会错的,是我太冒失了。对不起。”梁守一嘟哝说。 “什么对不起啊,你的心思我还不清楚?不就是为了梁平和我。” “太冒失了。” “别想了,大不了就是那两万块钱要不回来。” “现在就看欧阳的了。”梁守一在黑暗中睁大昏花的眼睛。 下午欧阳来过了,说那两万块钱定金他负责收回来,他不相信这么点事还办不 了。他说得越肯定,梁守一反而越没有信心。合同书上写得铁板钉钉,如果是他毁 约,定金就全部没收。合同是有法律效应的。 “法律?”欧阳笑起来。 也是啊,法令滋彰而盗贼多有,那些堆积成山的法律如果真的有用,他们会活 得这么没有安全感吗?现在唯一能指望的只有欧阳的神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