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一早上欧阳就给梁平来了电话,说他昨晚跟一个朋友泡了一夜桑拿,那人跟枕 流人家的开发商以前在南边合伙开过妓院,现在虽然各做各的生意,话还是说得上 的。让两位老人家只管放心。 梁平转达的时候神气活现,差不多是在卖弄,。 “你得意什么,钱要是能拿回来也是人家的本事,再说,也就是拿回了自己的 钱。”梁夫人嗔道,心里其实也有几分对儿子的得意。 梁守一的心情则有些复杂:从昨天中午开始像是一直被人死死揪紧的胸口突然 一下松开了,却又松得不那么舒畅。他们一没有为过官,二没有像而今学校里的那 帮所谓专家教授那样私分过昧心钱,那两万块钱是他们凭着自己的学问一点一滴赚 来的,清清白白。现在要以如此方式拿回来,却不免龌龊。哪里高兴得起来? 看看梁守一的脸阴着,几个人也就停止了说笑。梁平懒得上班,在家里陪着父 母等欧阳随时可能打来的电话。 绵绵的春雨今天又下了起来,细细的,密密的,冷冷的,没有个完。南方的雨 季很是烦人,湿度很大,屋子里面也到处湿漉漉的,衣柜的镜子蒙着一层雾水,墙 面凝着水滴。即便什么事没有,这种天气也会让人觉得闷,觉得忧郁。 何况他们心事重重。 欧阳之后,枕流人家售楼部的梁小姐来了一个电话,很客气地向他们一家问早 上好,顺便又问他们今天是否会去交首付款,并且特地说明她昨天因为等他们,推 迟了下班,今天家里有点事,想早点走,并不是催他们。得到否定的回答,她轻轻 地笑了一声,说别忘了包括今天在内还有三天啊,过了期限真会没收,他们很厉害 的。她把自己那一方说成“他们”,似乎跟买家成了一伙。 梁守一自然没有跟梁小姐说打算退款的事,只是说有一笔银行的定期存款到期 的日子不凑巧,提前支取利息上很不划算,正在考虑向亲友借款。梁小姐的电话再 一次把他们的思路集中到了一点:欧阳真有那么大本事吗?毕竟毁约的是他们这一 方,法律是摆设,到了他们这里就是刀山火海了。欧阳不过就是一个给电视台拉广 告的,多少晓得一点黑幕罢了,相对于社会这样一个庞然大物,他最多就是一个活 性稍大点的微生物。把希望寄托在这样微乎其微的一个角色身上,不止是太脆弱, 本身就是一种悲哀。 仿佛是针对着他们的疑问,欧阳及时来了电话,说他那位朋友已经找到了开发 商许总的助理——他们也是很熟悉的,对方答应得很痛快,小事一桩,他本人就可 以做主的,许总这两天在外地,他会去电话报告一声,然后跟几个董事会成员通个 气,再通知销售公司的刘经理退款。欧阳并且从他朋友那里得到了刘经理的手机号。 欧阳说这些的时候胸有成竹,轻描淡写,像是从桌上掸去了一点灰尘,远不像梁平 那样一惊一乍。他那个朋友在省电视台做的广告,每次收费都是最低的,又总能挤 进黄金时段。电视台的收费标准并没有降低,减少的只是欧阳的提成,所以欠欧阳 的情。 放下欧阳的电话,梁平立刻就拨了刘经理的手机,果然不错。刘经理听梁平说 完,酸溜溜地说,我们这里从来没有退定金的先例,要是许总发了话,我们照办就 是。 “谅你也不能不办。”梁平差一点说出声来,又强噎了回去。 现在可以说,事情是真正的有了转机。海平线上看见了桅杆的尖头,母腹中听 见了婴儿的躁动,东方天空出现了日出的霞光,一直笼罩在屋子里的挥之不去的阴 云总算散开。 梁守一板在脸上的深刻皱纹渐渐柔和,又渐渐恢复了务虚的心情。他首先反思 了自己这次一反常态的失误:事情本来是明摆着的,跟他一块退休的高先生随儿子 移民加拿大,这么多年了,一直租房,就是不肯买房。他们既不是没钱,也不是要 攒钱,就是不想让开发商和银行赚他的钱。房地产和给房地产放贷不就是西方资本 主义的两大支柱么。加拿大还知道住房市场化为主,福利性住房补贴为辅;我们呢, 眨眨眼就从单位分房把你推到市场买房,商品房畸形高价,房地产成为最大的暴利 产业。又从房改说到社会分配的不公。同是公有制,不同的地区、不同的部门、不 同的行业,收入天壤之别。像梁平所在的这种被边缘化的事业单位便永无出头之日。 又从这不公说到当下的两极分化,学校的新贵们那次组织他们这些退休的老教授参 观新校区,无非是向他们炫耀所谓政绩。转了一圈,正赶上下课,从各个教学楼涌 到主干道的学生如同洪流。四十出头的校长很有气魄地介绍说,今年我们一口气扩 招了一万多,一个学生交一万,就是一个多亿,云云。参观完了,是十几桌很丰盛 的宴席。梁守一没有躬逢其盛,悄然坐了公交回家。他刚刚在学生宿舍看到一个背 着又烂又脏的铺盖卷来给儿子送钱的山区老农民,一路上过市走县,都是在街上露 宿。那些宴席上堆着的就有从这样的农民身上敲出的骨髓。所谓天之道在损有余以 奉不足,人之道在损不足以奉有余,诚哉斯言。 窗子忽然亮起来,临近中午,天又放晴了。春天就是这样,忽寒忽暖,乍雨乍 晴。漫天依然浓厚的云团裂开了缝隙,虽然不见阳光,还是可以感觉到那缝隙后面 的阳光的力量。至少,雨是停了。 梁守一问梁夫人,冰箱里还有什么东西没有,中午好不好多做几个菜。又让梁 平请欧阳过来用个便饭。梁平笑说,欧阳哪有时间陪太子读书,他恨不得让我们帮 他去应饭局呢。梁守一脸上没怎样,心里一阵黯然,这个世界真的跟他没有多大关 系了,老朽一个,连酬谢的资格也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