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公共汽车开过来时,女人身上已经被雪给染白了,看上去倒更像是一丛生长在 路边的灌木。如果不是她伸出手来不停地摇晃,说不定车就不停下来了。可是她很 急的样子,摇动的那只手显得那么急切,她就上了车。 车上的人不多,大半些座位都空着。落雪的天气,如果没有急事,人们一般也 就不出来了。本来她准备拍打干净身上的雪再坐下来,谁知车猛地一开,一下子就 把她给带倒了。她只好趁机坐了下来。就是这样,她的身体还是碰到了另外一个人。 坐稳了后,她伸出手来拍打身上的雪。前面的好说,后面的就够不着。亏得边 上那人心好,帮她拍打了几下。待售票员过来收钱,她的手上还沾着好些白白的雪。 她有些不好意思,拍打在车上的雪把那个年轻的女售票员的脸色弄得不好看。“下 了车俺给你扫扫。”她说话时嘴好像不大听话了。不过还是能听得清的。 “八块。” 她嘶啦了一声,像是什么地方突然疼了一下。“八块。不是五块吗?去县城的 车都五块不是吗?俺问过村里的人了。俺男人去年也是花了五块。俺儿上回放假从 城里回来也是五、块。”她伸向怀里的手停止在了半途中,她仰了脸看售票员,企 图听到她对车票的价格予以更改的声音。 “哼,那是什么时候的价格。你没看看这道上的雪。” 她不说什么了,脸上还是有着一丝明显的疼意。她从怀里摸出一个手绢包,小 心翼翼地解开,一张一张地往外数着人民币。她数的都是些零碎票子,没有超过两 元的。数到五元整时她住了手,“不是五块吗?” “想坐你就坐,不想坐就下去。”女售票员很是不屑的样子,甚至她把嘴伸向 了前面开车的司机。“老朱,你停停,这里有个坐不起车的主儿……” 她的脸刷地红了,飞快地又数出三元,连同那五元一起往售票员手里递。“俺 没说坐不起车。俺不下去。俺有钱。俺得去给俺儿送鞋呢……”她这么说着,两只 手就抱住了怀里的一个布兜。 得了钱的售票员连张票也没撕给她,撇着张涂满口红的嘴巴一挺一挺回前面去 了。她松丁一口气,把身子一仰,靠在了车座的后背上。她的两只手就那么抱着那 个布兜,脸色还是红着的。没一会儿她觉得脚有些冷,低头一看,鞋子上的雪已经 化成了水,老式的旧棉鞋已经湿透了。她只好跺脚。可又怕那个涂着口红的女售票 员说什么,跺一下停一下,不敢让声音大了。 车子走得很慢。公路上的雪被碾得咯吱咯吱作响。雪还在下着,看上去也没有 停下来的意思。车上的人也都拿弄着一副无所谓的表情,听天由命这车什么时候到 县城了。她却有些急。她说她是去给儿子送鞋子,可一双鞋子有什么值得急的呢? 过了一会儿,边上给她拍打过雪的那人哎了声:“进城呢你这是?” 她转眼看这人,发现也是个女的,年龄比她要小一些,大约也就三十几岁的样 子。她身上穿着一件领子上有毛的大衣,脸白白的,细嫩细嫩的,眼眉细细长长的, 右边嘴角还长着一个好看的黑痣。看上去不是个一般的女人,至少不是乡下的。但 她脸上却是一片的笑容,让人见了不知不觉就有些想亲近的念头。她和她说话,她 脸上就活泛了好些。再说,人家刚才还帮她拍打身上的雪来着。 她是个喜欢记住别人特征的人,忍不住在心里叫了人家一声毛领,就也在脸上 弄出些笑来:“进城呢。”她把怀里的布兜摇晃了一下,“俺去给俺儿送鞋子。看 看这外边下的雪,越来越大了。俺儿这会儿脚上还穿着双单鞋,也不知冻着了没有。” 毛领女人啊了声:“就为送双鞋子,跑这六七十里路呀你?” “鞋子可不是小事情。俺儿虚岁他才十九,身子骨还嫩着,脚也嫩着,经不得 冻。看看这天这雪,嘴里一哈一片白气一哈一片白气。要没有棉鞋,他可怎么熬呢?” 她啪的一声打了自己的脸一下,“上回他回来,啥都给他备好了,就是忘了这棉鞋。 那会儿天还不冷,早上起来连霜都没有,谁想到说冷就冷了呢?” “你儿子在城里做啥?是工作了吧?” “工啥作。才十九岁个小人儿。”她说,“是读书上学呢。上高中了,去年秋 里考上的。一中。在三班,叫李有志呢。咱这方圆十里八里,别人考的都是三中四 中,考上一中的,也就他一个呢!” 毛领女人又啊了一声:“你儿子是状元啦这是。这么有出息的人让你摊上了, 大姐你可真有福气呢。”她说,“李有志,嗯,这名字也好啊。有志。可不是有志 嘛!” 这话她爱听,听了脸上的笑就流出来了好些:“也是他肯学习,能用功。这孩 子苦没少吃。三伏天里,别人躺树阴底下都嫌热,他还是一个劲儿学呢。上茅坑嘴 里也念念有词。他有个志向,想考个好大学。” 毛领女人把一双眼睛在她的脸上瞅了一会儿,又去瞅她的怀:“你抱着的就是 给你儿子送的鞋子吧?” 她嗯了声,把怀紧了紧,像是有人要抢她的布兜似的。当然不会有谁来抢她的 一双鞋子。她怀里的布兜是蓝色的,已经很旧了,蓝里发出了好些灰白来。布兜的 系儿紧紧系着,看不见里面的内容。不过她给人的印象是她抱着的不是鞋子,而是 宝贵得不得了的宝贝。 毛领女人抿嘴一笑,说:“多么好的一双鞋呢?拿出来给我看看吧。” 她不想拿出来。可毛领女人脸上的笑容那么好看,她不由得就慢慢解开了布兜 的系儿,“是俺的手艺哩,你可别笑话俺。” 鞋子露出来了。果然是一双粗布缝制的棉鞋。棉鞋的表面是黑色的,显得很笨 拙的样子,鞋底是用旧车轮胎做的,厚厚的,但边缘因是手工铰出来的,毛糙得可 怜,至于鞋上的针脚,更是长一脚短一脚。这么看去,倒很像是两只没见过世面的 狗熊。 “你别笑话俺呢。俺缝这鞋,就想着能暖和了,别的都没想。再说……”她飞 快地看了毛领女人一眼,见她的脸上出现了惊奇的笑来,她就知道她肯定是在心里 笑话她了。她赶紧收回鞋子,藏进了布兜里,用手死死地捂住,“再说,俺生下来 就是个笨人,就一身的力气,女红针线怎么也做不好。做了几十年了,还是做不好 ……天生俺就不是做女人的料……小时候,俺娘没少数落俺,俺婆婆活着,也没少 拿眼珠子瞪俺……” 毛领女人的眼睛还在她的鞋子上。不过现在鞋子躲进了布兜里,她的眼睛就落 在了布兜上了。她像是有些瞧不起她,又像是在想些跟鞋子跟布兜毫无关系的别的 什么。她的眼斜着毛领女人,忽然就笑起来了:“可俺也不是个什么也不是的人。 俺生下的俺那儿,不就考上了县城一中?为这,就俺那熊男人,也得乖乖听俺的话 哩……” 藏好了自己笨拙的手艺,她也就没什么好怕的了,她的眼光也敢正着看毛领女 人了。而且,她流露出来的还有好些的自豪。 “大姐你是个有福的人呢。大姐你一上车我就看出来了。要不,我咋偏偏就给 大姐你拍打身上的雪呢?我是想沾沾大姐的好运气,好让我那孩子也能考上了县城 一中呢。” 毛领女人这么一说,她就感到她们一下子亲近了许多许多。好像她们早就认识 了,好像她们过去就是亲亲的姐妹儿,只不过是有几日没见面。她就笑起来,说: “妹子,你那孩子也是男孩吧?多大了?快要考高中了?” 毛领女人也跟着她笑:“我可没大姐你福气大哩,我哪里生得出个男孩,是个 女孩。今年有十三了吧。考高中,还得几年。”她把一双保养得很好的手在她身上 蹭了蹭,说:“不过我早点沾沾大姐你的好运气,也不是坏事嘛。要是这回不沾着 了,还不知道以后能不能再碰到大姐你呢。” 她看着她,说:“女孩也好哩。女孩是当娘的贴身小棉袄哩。妹子你可暖和了。 我有这么个儿子,都还想再生下个闺女。可乡下搞计划,不让再生了哩。”她摇摇 头,“这不公平哩。那些生下个闺女的还给个指标。让再生一个。生下儿子的死活 不给。头一个生闺女,二个生儿的,可不赚下了?” 毛领女人啊了一声,想说句什么,却并没有说出来。好像她对这样的一个话题 不感兴趣。她望着她的脸,又去看车窗外面。看了一眼再看她的脸。 她想了想,知道人家为什么不说话了,就有点不好意思,脸上红了一下:“妹 子,我可不是说你哩。我是说俺村的老美。她头生是个闺女,转眼又生下个儿子。” 停顿了停顿,又说:“你就一个闺女?该再生下个儿了哩。” 毛领女人就笑了起来,说:“大姐啊,我没嫌你说我。再说你也说不着我。你 说的是你们乡下的政策。町我家在城里。城里的政策和乡下的不一样。城里的生下 的就算是女儿,也还是不让再生了。除非生下的是个傻瓜,才给一个指标。” 她就松了一口气,眼睛也活络起来:“还有这样的事情啊?以前我可没听说过。 城里人哪点都比俺们乡下人强,要说在这上面,乡下人就占便宜了。”想想似乎并 不是所有的乡下人在这上面都占便宜了,就赶紧补充说:“有占的,也有不占的。 乡下人和乡下人也不一样哩。” 毛领女人把大衣紧了紧,像是突然冷了似的。车窗外面到处都是白白的一片, 好些雪花在玻璃上碰撞,也冷得要钻进来暖和暖和一样。她瞅了那些白,也跟着紧 了紧怀。她觉得那双棉鞋烫了她一下。她没有感觉到冷。连湿漉漉的鞋子里的脚也 没感觉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