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醒过来的。醒过来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哪里。她还以为 是在自己家里呢。她费力地睁开眼睛,看见的是电灯的光亮。她叫了一声她男人的 名字。她嘴里很渴很渴的,她想让她男人舀一瓢水给她喝。但她看到的却不是她家 里的摆设,出现在她眼前的也不是她的男人。她看见的是一张陌生的男人的面孔。 一时她有些懵了。 后来她才慢慢想起来,她是进城给儿子送棉鞋的。她还想起来,在进城的车上, 她遇到了一个穿着大衣领子上有毛的女人。她心里叫她毛领。毛领女人半道上请她 陪着一起去取一笔钱,报酬是给她儿子买一双又好看又暖和的鞋子。儿子穿了那样 的鞋子,在同学眼前就能扬眉吐气了。她记得她是在喝了一杯热水后就迷糊了。可 她为什么要迷糊呢?迷糊了后又怎么样了呢?她不知道。 不过她知道,这里不是她的家。那么,会是在毛领女人家里吗?难道是自己半 路上生病了,毛领女人把她用轿车拉回了自己的家里?那个男人会是毛领女人的男 人吗?那么,毛领女人给她儿子买到一双又好看又暖和的鞋子了吗?她给他送过去 了吗? 她想坐起来,但她的身子死沉死沉,头里面也死沉死沉。沉得她都以为自己有 一万斤重了。她叫了一声妹子,没有人回答。她又叫了声毛领,还是没人回答。她 再叫一声的时候,那个面孔陌生的男人哎了一声。他把脸凑得离她很近,他把好些 白色的气喘到她的脸上。他说:“你是找那个穿大衣的吧?她早就走了。这会儿只 怕早就到城里了。” 他日了声,又说,“她怀里可是揣着满满的钱呐!一张一张,都是我的血汗呐!” 她急切地问:“这是哪里?我咋个在这里?” 那人躲在一丛胡子里的嘴巴嗤地一笑,“这是我的家。你让她们卖给我啦。” 他说,“她们说你才三十二岁,我怎么看你有四十六岁?不过我不嫌你长得老。我 自个儿都快五十了,不嫌你老。娶不上媳妇,打了半辈子光棍儿,只好咬牙掏钱, 买一个回来过日子啦。以后,你就是我老婆啦!” 她傻了,只觉得头脑里轰轰隆隆地响起来无数种声音,像是里面开了一家声音 作坊。像她是这声音作坊的主人。一口气没上来,她就晕了过去。 她再次醒过来时,那盏电灯不知去了哪里,周围黑黑的一片。她活动了活动, 发现自己身上已经一丝不挂了。不光一丝不挂,身边还睡着一个同样一丝不挂的男 人。她到底想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她是让那个毛领女人给卖啦,卖给这个一脸胡子 的丑男人当老婆了。而现在,十有八九,她已经让他给睡了……一时间,她的心和 身子都破碎成了无数个碎片。她死了,没有了,不存在了……她像是让人捅了一刀 似的号叫起来。她万万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她只知道她死了,活不了了,她不是 她了…… 她一喊叫,那个男人马上就醒了过来。她拼命地挣脱了他的胳膊,她摸自己的 衣服,她摸她的布兜。她摸她给儿子缝制的棉鞋。她要起来,她要进城,她要把鞋 子送给儿子。儿子脚上还穿着一双单鞋。这么冷的天,他如何能受得了啊…… 但这个男人说什么也不让她起来。她这个时候的力气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她 和他拼命。她咬他踢他撕扯他。但他也很有力气,慢慢地就把她的力气耗得差不多 尽了。后来她摸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她想都没想,抓起来,砰地一下砸到了他的 头上。他啊了一声,一软,就倒在炕上,不动了。 她慌慌张张地爬起来找电灯的开关。她拉开开关,在昏黄的灯光下,看见那个 男人的头上正往外渗着血。她刚才抓到的是一只酒瓶。她把他砸昏过去了。也许是 把他砸死了。可她这时什么也顾不得了。她找自己的衣服。她把它们一件一件地往 身上穿套。穿套过了,她又到处找她的布兜。布兜里是她给儿子缝制的棉鞋。她得 赶快到城里去,赶快找到一中,找到儿子,亲手把鞋子给儿子穿上。她冒着雪出来, 她招手上了那辆车,就是为的这个啊! 还算是幸运。她终于在一个角落里找到了那个布兜。打开来,那双鞋子还好好 地包在里面。她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身子一软,就跌回炕上去了。但她一刻也不能 停留啊。在这样的地方停留一刻就有一刻的危险。危险倒也不太可怕,可儿子的脚, 要是冻坏了,那可怎么办啊? 下了地,她穿上还湿着的鞋子。还好,门很容易就弄开了。但外面黑黑的一片。 也不是黑黑的一片,地上的雪反射着一些白光。似乎能够朦朦胧胧看清些事物。她 一出门,就感觉到了雪。雪还在下着。不过这些已经不能阻挡她什么了。她顺着街 道往村外走。但出了村子她就不知道应该往哪里走了。她弄不清楚东西南北了。她 不知道这个村子叫什么名字,她也弄不清楚城里在哪个方向。 可无论如何,她得走啊。她不能在这个村子里再呆下去了。她想,只要走,就 一定能走到城里去。只要走到城里去,就一定能找到一中。只要到了一中,儿子的 脚就不会挨冻了。再丑再难看的鞋子也一样暖和啊。再丑再难看的鞋子也是她这个 当娘的一针一线地缝制出来的啊…… 出了村子,走了一会儿,她竟然走到了一条大路上去了。这条宽宽的白白的公 路一看就知道是通往城里的。她就放心了。她紧紧地抱着布兜,抱着给儿子的棉鞋, 顶着北风,一步一步地走下去。只是她不知道,她把方向正好弄反了。她多走一步, 就离儿子远一步。另外,她还不知道,再过两个小时,她会软软地倒在雪里,被这 场纷纷扬扬的大雪给埋住了。而那个时候天就开始慢慢亮起来。她更不知道,等她 被人发现的时候,已经没有任何生命的体征了。 现在,她对前面的事物还一无所知。她只是不停地往前走。她只是在心里慢慢 地靠近她的在大雪天里还穿着单鞋的儿子。 这一切,到底与她有什么关系吗? 县城一中高二·三班的男生李有志这天在教室里上课。天气很冷,昨天已经下 了一天的雪,气温哗啦一下降到了零下近十度。但因为种种原因,一中的教室里还 没开始暖气供应。他不住地跺着脚。他是班上,也许是整个一中唯一还穿着单鞋的 学生。一旦不跺,他就会感到有无数根尖锐的针争先恐后地扎他的脚,好像要把他 给扎穿了似的。上次回家,他记得把该带的衣物都带回来了,可找棉鞋时却怎么也 找不到了。他很有些伤感,觉得了远在农村的娘一点儿也不关心他,都说慈母手中 线,游子身上衣,可母亲为什么忘记了把棉鞋塞进他的包里去呢? 中午他跳着脚到食堂打饭时,有个同班女同学找他,说他的一个亲戚来了,在 宿舍里等他。他端着饭盒跳着脚跑到宿舍,看见一个大约三十来岁的女人坐在他的 床铺上。宿舍里没有别人。他一进门,这个穿着一件领子上有毛的大衣的女人就站 起来,笑眯眯地问他是不是叫李有志。在他点头之后她说:“我是你母亲的朋友。 本来她是要来给你送棉鞋的,可因为临时有事来不了,就委托我带过来了。” 她从包里取出一双崭新的棉皮鞋,让他试试,看合适不。她说:“你母亲挣个 钱不容易,她也是费了好长时间才下决心给你买这双鞋子的。以后你可得好好学习, 争取考个名牌大学,不要辜负了她的一片苦心。” 看到这样的一双漂亮的皮鞋,他对母亲的不满马上就烟消云散了。他试了一下, 十分的舒适。在地上跳了跳,感觉穿着这样的一双鞋就是好,就是酷。不由得他就 说了声谢谢。也不知是谢这女人,还是谢他的母亲。 那女人临出门时,突然又想起了什么,从兜里掏出三张一百元的人民币来: “差点忘了。这也是你母亲托我捎过来的,说是让你买些营养品。说你正是长身体 的时候,万万不能饿着了。”他又说了一遍谢谢。还是不知道是谢眼前这个女人, 或者谢他的母亲。不过他的脸上洋溢着浓浓的幸福。这一刻,他感到自己是多么的 温暖啊。 那个女人走后,他穿着他平生的第一双棉皮鞋,小心翼翼地出了门。雪在脚下 咯吱咯吱响,但丝毫也没有冷的感觉。而头顶上飘飞的白雪,仿佛也有了灵性似的。 他不光得到了母亲给予的温暖,心里还涌动出来一片诗意。这个世界真是太美好了 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