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民政局办离婚的同志是个女的,显然她对这一行人没有太大好感。“你们,” 她指指小伙子问,“你的介绍信带来了吗?”又指着小芹问,“你的彩礼钱带来了 吗?” 两个人相互瞥了眼,都点点头。大姐缩在周姐身后,蚊子似的说:“知了啊, 我们昨天来过一趟了,没敢劳烦你。可这女人说手续不全。唉,在城里办事,要是 没有门路,真是比登天还难啊。”周姐笑了笑。她的这些亲戚经常不定期地来打扰 她。当他们有个头疼脑热上医院,或者隔三差五打个小官司,甚至来县城买过年的 鞋袜鞭炮时,总忘不了她。另外她都快五十岁的人了,该当奶奶了,姐姐还喊她乳 名。 小芹先掏的钱。小芹结婚时彩礼钱共收了男方一万三。周姐看到外甥女把军大 衣脱了,然后开始脱裤子,她还来不及阻拦,小芹已把裤子褪下来,露出一条花棉 裤。小芹把手伸进裤裆,左抻右摸的,从里面鼓捣出个黑包裹。“这里边有一万,” 小芹说,“老姨,你先点点。”周姐接过钱,小芹又盯着她爸说:“你怀里还有三 千,还愣着干吗?”于是大姐夫摸摸这兜,捏捏那兜,最后手里攥着一大把毛票。 小伙子看小芹把钱掏出来,板着脸将介绍信递给办事员。他左手捏着一支香烟, 办事员咳嗽了两声,他连忙伸脚把烟踩了说:“对不起啊,对不起啊。” “怎么用圆珠笔写啊?”女办事员挑着嗓子问,“你过来,自己瞅瞅!谁让你 用圆珠笔写介绍信?你不知道离婚是件严肃的事吗?” “知道啊。”小伙子嗫嚅地说,“谁说离婚是闹着玩呢?” 女办事员哼了声说:“你们结婚证领了才一个月。你以为我们闲得慌,天天为 你们免费服务?昨天女方不带彩礼钱,你不带结婚证,今天你们村开的介绍信又用 圆珠笔写。我看你们是成心不办事的。回去吧,今天算了。不办了!” 周姐笑了笑,她知道该如何对付这样的女人。四十多岁的女人,正是什么事都 不遂心的年纪,和这样的女人打交道,最好的武器就是自己心平气和。周姐是好读 书的人,读过不少《家庭与婚姻》、《知音》什么的。人家书上说,女人的这段时 期称为“更年期”,而内分泌失调的女人,最大的特点便是歇斯底里、焦灼和对生 活的厌倦和恐惧感。当然,周姐的更年期和旁的女人不同,倒是安生得很,也许她 那段时间被大刚折磨得麻木了。 大刚最让她恼火的一件事发生在十四年前。她还记得十月十二日的大刚,早晨 和平日里没什么两样,刷牙洗脸,吃饭时喝了三碗大米粥。等中午时没回家,晚上 也没回,她和老张根本没上心。第二天中午,班主任打电话,问张大刚是不是病了, 怎么没去上课。老张立马就蒙了,周姐心里还有些瞧不起老张,心说这么大岁数的 人了,倒是一点章程没有。她先吃了个苹果,然后挨个给五个姐姐家打电话,姐姐 们都扯着尖锐的嗓子喊,大刚除了春节回去过一趟,至今没摸到他的影子呢。周姐 这才着急了,催促着老张到公安局报了案。周姐觉得那段日子是最揪心的。 她盯着女办事员,心里充满了同情和怜悯,没准这个女人也遇到了大刚那样的 儿女,或者,发现自己的丈夫有了外遇,现在这世道,四十岁的男人是最危险的。 包二奶养金丝鸟的事,不都是这个年龄的男人喜欢的家常便饭吗? “别价啊妹子,”周姐柔和地对女办事员说,“他们一大早跑了二十多里地, 冷冷的天,大风小嚎的,要是不诚心办,到这里搅和什么呢?你举手之劳,帮他们 办利索了,也了却他们的一桩心事,眼瞅着就过年了,谁不想过个舒坦点的年呢? 是吧大妹子?” 女办事员的脸色缓和些:“那好,我等着你们好了。那个小伙子先回家重新写 证明,记住了,用钢笔写。” 周姐去看小伙子,她觉得这个小伙子很稳重:“你先回去吧。我们等你。” 小伙子的嘴唇动了动,周姐没容他说话,继续说:“你是哪个村子的呢?” “夏庄的。” “哦,夏庄,是周庙乡的啊。”周姐想了想说,“你认识乡里的周立新吗?” 小伙子冷笑着说:“不认识,我们这样在地里翻土疙瘩的,从不出家门,谁也 不认识的,走后门更不用说了。” 周姐说:“上民政局来的,都是协议离婚,还用走后门?我们档次低点,走后 门的话得要上法院了。” 小伙子不吭声。这时那个和小伙子一起来的中年男人说话了:“小满你先回, 我在这里候着。”他转身对小芹说,“你把钱先给我。” 小芹说:“给你?不成。你虽是媒人,但和他是一个庄的。这钱要是先给你, 他要是不离婚了怎么办?我可不傻,聪明着呢。” 那个媒人好像有点上火,叫小满的小伙子说:“我们走吧,叔。今天不办了。 让他们候着吧。他们家的人是天上的王母娘娘,不会办人事,更不会说人话。” 周姐觉得小芹使形势变得严峻起来,对这个喜欢离婚的外甥女,她有点难以忍 受。她听到小芹对办事员说:“妹子,这钱你先保管吧。我们信你。” 办事员说:“我不要!我又不是保管!哦,天天候着你们打离婚,还义务保管 钱财啊?世上哪有这么美的事呢?” 周姐琢磨了会儿说:“小芹,你把钱先给媒人!他都那么大岁数的人了,猫老 了不随地撒尿,人老了不会眨眼说谎话——难道他还诳你不成?给他。” 小芹瞅她妈,她妈瞅周姐,然后她妈点点头,小芹就把钱搁到媒人面前的桌子 上。几个人于是干瞪着眼睛,看着桌子上坟丘般的一堆钱。周姐拉着小满说:“大 侄子,你稍等,我去给你租辆车,出租的钱我来付。”小满说不用了。周姐说: “姨理解你的心情,你现在肯定心里不好受。你稳定稳定情绪,等着好了。”小满 盯着周姐,半晌说:“姨你是个痛快人。”然后他转身对小芹说,“今天照着姨的 面子,什么都好办。你们家到底还是有明白人的。” 周姐在民政局外面寻了辆出租车。这个开出租的长着一张长年酗酒的脸,呼出 的哈气搅拌着大蒜辛辣的味道。“看到没有?”她对司机说,“就那个瘦高瘦高的 小伙子,瞅准了,你把他拉回家,然后无论如何,再把他给我拉回来。反正我是信 服你了。大兄弟,我把钱先给你,喏,拿好了。” 那个司机咧着大嘴说:“我喜欢你这样的爽快人。好,我要是不把他拉回来, 我他妈今后就不喝酒了!” 周姐媚笑着说:“你把他拉回来后,我再给你一瓶酒钱。” 司机把小满招呼过来,小满踌躇着上了车,三马子呼啸着离开了。